云知年跪在床侧,用手托起君主太阳穴的位置,熟稔地替揉-按。
    天光隐约已泛了白,这一夜终至将近,估摸也睡不了几个时辰了。
    当江寒祁不再呓语疼痛时,云知年突然缓声道,“奴才去做罢。”
    “去给康妃娘娘送落胎药。”
    “奴才,可以不经旺喜的眼线,钟后便是查出,也怪责不到陛下身上。”
    江寒祁侧过眼看他。
    云知年正衣衫不整地跪着,乌发也垂下几缕,荡在额前,遮住了大半脸庞,那双唇却偏朱得发赤,一张一合地,像每次要实施何计划时一样,机械而残忍地陈述着自己的盘算。
    江寒祁忽然觉得乏极了,便挥了挥手道,“朕知道了。”
    “过些日子再做,寻个好点的由头。”
    “朕跟前不用你了,你去殿外接着跪。”
    “就跪去怀英殿,明日待朕下了早朝接见完群臣之后,再行离开。”
    第5章
    姚越怎么也没想到,当云知年第二日晨间被人送回和欢斋时,居然比之前伤得更严重了。
    云知年是被两个小太监搀着胳膊给送回来的,他时不时掩唇咳几声,被那两人嫌恶地往院门里一搡,大门便就又在身后落了锁。
    和欢斋平日里都是锁上的,云知年受传召或是要替皇上办事时,就会有人前来接他,待办完了,亦或者是被用完了,就会重新再囚回来。
    皇城里此处最不起眼的偏斋,便因而成了禁地。
    云知年出不去。
    外头的人,也进不来。
    所以,姚越缩着身躲在院墙角落,惊出了满头冷汗,生怕被那两个送人回来的小太监发现。
    是了,从昨夜到现在,姚越一直藏在和欢斋中,这来来回回的宫人奴才,来此都只是为了云知年,竟也无人顾得上他。
    幸而,两个太监并不欲在此多做停留,送完云知年后,就迫不及待地上锁离开,走时,还不忘啐一声晦气。
    云知年发滞地在院门前停了几息,才咳嗽着往屋里走。
    奈何昨夜下了整晚的雪,地面都结了冰晶,十分的滑,加之云知年的步履实在蹒跚错乱,姚越一个错眼间,就看到云知年已经一头栽进了雪地之中。
    “公公!”
    姚越箭步窜前,甫刚碰上云知年的身体,就被烫到缩回了手。
    他双目下移,方才发现,云知年的腿竟是高高肿起的,在宽大的袍摆下,露出一丁点白嫩发红的皮肉,衣衫也残破不整,领口被撕扯开了不少,露出脖间那些青红交加的痕印,一直延伸至更里头,看不见的地方。
    而云知年就这么双眸涣散地坐在雪里,也不知道要起来,净白的脸几乎快要和身下的雪光融为一体,泛出透明的亮泽。
    像个任人摆布的破布娃娃。
    姚子甚至在想若今日他未藏在和欢斋,若未有人发现云知年,云知年就会这么一直在雪中呆坐下去。
    直至再来一场大雪,将他彻底淹没噬尽。
    姚越将双臂伸去了云知年的腿下。
    正是腊九寒天。
    云知年所穿的宫袍虽是夹棉的,可他终究没有穿长裤,又在雨雪交加的夜晚,跪到近乎昏厥,膝盖早被生生冻褪去了一层皮,露着血肉翻飞的皮骨。
    可偏生也是被冻得太狠,早就失了知觉,所以被抱起来时,也没有察觉。
    更没有察觉,姚越的手,已经越过了袍摆,紧贴在了他的腿间,并不安分。
    “嗯…姚太医?”
    云知年总算是有了丁点儿反应,那向来淡漠的眉眼中,一闪而过几分惊疑,“你…怎么还在这里?”
    “公公莫怕。”
    姚越想了想,道,“是陛下交代的。陛下有令,以后公公的伤病,都由下来官诊治。所以,下官一直守在这里候着公公。”
    他昨夜来和欢斋时,江寒祁的总管太监是这么交代的。
    所以,不算扯谎。
    “公公,你身子在发热,不能再冻着了,我先送你回屋罢。”
    云知年不做声了。
    又十分疲倦似的,半阖上了眼。
    *
    云知年的身上是湿的。
    雨水,化了的雪水,还有从身后又淌出来的污血水,脏得很,放上床后,就将那床本就旧到看不出颜色的褥子染得更加腌臜。
    姚越看不过眼。
    就自顾地去取了盆和布巾,去隔壁的盥洗用的殿房,打来点儿水。
    他昨晚一夜未眠,已将这偏斋的布局陈设,摸得清清楚楚。
    接完水后,姚越就迫不及待,想替云知年擦身,顺道处理伤口。
    哪知,姚越刚要去解云知年的外袍,他便就掀开眼皮,茶色的浅眸觑去一眼,随即轻声道,“你放那里,我自己来。”
    若非江寒祁常勒令他处理伤口,云知年自己其实不大在意身上的伤,也并不想处理。
    姚越心虚嘟囔,“公公身烫手软,恐怕做不好这些粗事。”
    但僵持一会儿后,还是将布巾递了过去,眼光却仍停着不动。
    云知年抬眸看他。
    姚越只好道,“我去替公公寻件干净的衣裳换着。”
    他背过身,耳后听得水流哗哗声,很难集中精力,可在翻弄柜里的衣裳时还是傻了眼:
    莫说是亵衫亵裤了,云知年的衣柜中,连件像样的中衣和常服都没有。
    全是宫袍。
    暗蟒色的长袍,或被悬在柜中的横梁上,或被叠放在柜箱下面,像一条条阴冷的蛇皮,蛰伏若毒。
    姚越的眼皮重重一跳。
    最后,只能随意取了一套拿回给云知年换上,再为云知年处理起外伤。
    姚越极是细致妥帖,甚至给云知年的脸也抹了伤药:那上头有一道掌印,不算十分明显,现下只余下浅浅的痕迹。
    可待他拿出给那处涂抹的伤药,正迫不及待欲要动手时。
    云知年的脸却倏地白了白。
    “姚太医,那里就不用了。陛下…陛下说他不喜欢。”
    “哦,好。”
    姚越滞默了会儿,想起了什么,从医箱里翻出一瓶脂油膏,“公公下次,下次再承欢时,可以事先在那处抹上一点这个,能少受着些苦楚,原是,给宫里妃嫔用的…但公公也知道,陛下不怎么宠幸妃嫔,所以也没人去太医署拿这个,倒不如公公留着,也算是…物尽其用。”
    姚越一番话说得颠三倒四,舌头打结,险些咬落了牙齿。
    他以为云知年定会羞耻,会难堪,毕竟云知年是个太监,却要去做那些嫔妃们才需要做的,服侍君主的事情。
    可是,云知年却并没有什么表情,他漠然接过,嘴角甚至勾起了一抹极是浅淡的笑痕,“好。多谢大人美意。”
    没看到云知年羞耻的样子,姚越莫名有点沮丧,又将那两株野山参拿上道,“那下官就先行告退了。这个我带回去先熬着,下次来看公公时再给公公服用。”
    “你如何出去?”
    云知年叫住他问。
    姚越道,“我自有法子,攀墙就是,公公就莫要操心了。”
    姚越昨晚把偏斋摸得清楚,所以发现这偏斋当中有一处墙要比寻常的稍稍矮些,应是被人刻意凿开的,正适合落脚进出。
    他没有细想这里头有何缘由,只是觉得,要赶紧趁人发现之前,离开和欢斋才是。
    *
    姚越回太医署时十分顺利,并未被何旁人瞧见。
    太医署内悄静无声,一些小医士应是被人支开了,署里便就只剩陆儒和一个做杂事的小太监留守。
    “又去哪儿了?”
    陆儒正指挥那小奴才添柴煎药,冷不丁一声断喝,险些吓破了姚越的胆。
    “云公公受了伤,病有些棘手,耽搁到了天亮。”
    陆儒不屑地道,“是么?我可是听说那位今早被带去了怀英殿罚跪,好多下朝被传召入宫的臣子们可都亲眼瞧见了,你该不会也陪在旁边跪着罢?”
    “臭小子,你是不是又偷偷跑去给家里送信了?”
    “没,没有的!哪能的事儿呢!陆大人你想多了,我真是替云公公治病看伤了。”
    姚越掩饰似的讪笑两声,“对了,陆大人,上回你让人新采购的两包虫草放去哪儿了,听说于内伤有裨益,我先拿去收着?”
    陆儒心思明显不在,懒得追究,就问了句,“给那位用?”
    “是。”
    “就在药阁里,回头你自己去寻一寻,还有啊,小子,我可要提醒你,你既然已入宫进了这太医署,有些亲故可就万莫再要联络了!再者说了,那陇西濈州是何地方?那是裴氏的地盘!是能要命的地方!上回若非是我发现了你的信替你瞒下,单论那一封通往陇西的信就能要了你的脑袋!你可别拎不清趟儿,尽给我惹麻烦!”
    “陆大人,您教训的是!管他什么陇西陇东,我通通都认不得了!只认得陆大人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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