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的主人语速很慢,好像知道他能听见,所以故意把每个字都咬的格外清晰。那其中的恶意毫不掩饰,还有一些跃跃欲试的急切。很难想象这个东西和几分钟前抱着他轻柔低语的人是同一个个体。
    徐微与一懵,反应过来以后不顾一切地挣扎,但就在这时,宛如活物般的黑暗追了上来——
    他最后听见的是空乘朦朦胧胧的声音。
    先生,您的同伴好像不太舒服,需要帮忙吗?
    ……
    【不用。】青年笑着说道,【他只是有点晕机,睡一会就好。】
    空乘看着身体隐约有些发抖的徐微与,笑着点头退开了。
    没人发现这里有一头不属于表世界的怪物,没人注意到他怀里的人类正在梦境中挣扎。那些从深渊中蔓延上来的漆黑巨网拽着徐微与的手脚,将他按进了更深更混乱的回忆中。
    ……
    ——徐微与看到了枯萎的植被和落了一地的黄叶。
    ……我这是在哪?
    他皱眉环顾四周,发现自己正站在一扇半米多高的铁艺栅栏门前……这里是,他和李忌以前住的地方。徐微与眸光动了动。
    几秒后,他抬手按在冰冷粗糙的栏杆上,迟疑一瞬,轻轻推开。
    “吱呀——”
    快半年没人打理的栅栏发出刺耳的摩擦声,扭合处显然生了锈。徐微与面上没什么表情,抬步朝里走去,每一步都踩在干枯的碎叶子上,脚下嚓嚓地响。
    李忌出事以后,这栋别墅就空了下来,家政服务也一并停了。才六个多月,这里就跟从来没住过人一样,荒芜得可怕。
    徐微与走到门前,正打算开门,身后突然传来了一声带着点试探的招呼。
    “嘿……”
    徐微与回头,发现叫住他的是一个白人女性。年纪在四十上下,背心瑜伽裤,一副才运动回来的样子,很守规矩地站在花园门口,神情有些犹疑。
    “——有事吗?”徐微与问道。
    “无意冒犯。”女人两只手张开,在身前做了一个类似于推的动作,“我是社区环境管理协会的副会长,这是你的房子吗?”
    说着无意冒犯,但女人的态度其实很不客气。徐微与看着她,没有立刻回应。
    ——这栋别墅不是他的。
    这栋别墅在李家为李忌设的信托里,是当年李忌母亲名下的财产。所以即使李忌死了,房子的所有权也归不到徐微与名下。
    ……
    “我是房主的朋友。”徐微与说道。
    女人愣了愣,上下打量他,眼底多了些警惕。可以想象,如果站在这里的是个黑人,她肯定得拿出手机报警。
    “……那麻烦你转告你朋友。”女人抱臂抬起下巴,“让他赶紧找人来修剪草坪。我们社区可不是什么植物园,这些草长得到处都是,乱糟糟的,看起来脏死了。”
    徐微与看向前院花池。他和李忌都不是什么有闲情逸致打理花草的人。他还好一点,喜欢草木葱茏的环境,李忌根本就是烦这些养不好就会死给人看的玩意。会选这里,完全是因为当年徐微与怕两人同居的关系被人发现,提出要搬到郊区。李忌那时没说什么,表情淡淡地嗯了声,不几天就发来了这边的地址。
    ……
    徐微与挪开目光,按住门把,绿灯一闪,提示验证指纹通过。他径直进屋,反手关上门。
    “嘿!”女人在院子外叫道。
    这人不是说他不是房主嘛,怎么通过指纹验证的?
    徐微与没管外面的声音。
    两天前,东南亚那边的官方寄来了关于李忌在709特大洪水灾害中失踪且未找到骸骨的证明文件,只要李家人拿着这份证明去法院,就能确认李忌的死亡。
    确认死亡……这四个字真残忍。徐微与仰头看向天花板,繁复的布艺水晶灯看着还算干净,除此之外所有陈设上都蒙着一层细灰。
    胸口隐隐作痛。
    要是李忌知道自己会死在肮脏的洪水里,尸骨无存,他那么骄傲的人,肯定宁愿自杀。徐微与看着壁橱上的照片想道。
    偌大一间房子里只有他一个人,他不发出声音,一切就都是安安静静的,像被封存在时间里的画面。徐微与第一次发现全然静默的环境这么令人难熬,明明之前有另一个人在的时候,他只会觉得这里吵。
    他闭了闭眼睛,到底按捺下心底的隐痛,朝里走去。
    李忌的尸体还没找到,要办葬礼肯定是衣冠冢。而他这几年常穿的衣服全都在这栋房子里。
    也不知道那人怎么想的,搬进来以后隔几天带几件衣服回来,隔几天拿几样东西进来。从楼梯看下去,一楼墙上的艺术品,柜子上的花瓶,脚下的地毯,书柜里外数不清的书、杂志、黑胶光碟,目之所及,全都是他的东西。
    他把这栋房子打理得像是一只巢穴,徐微与和少数几样属于他的东西淹没在其中,不知道的还以为这些也是李忌的……
    买这么多东西干什么呢?烧都烧不完。
    徐微与收回目光,径直走上二楼。
    主卧和衣帽间连在一起,半年多没人打扫,这里也闷着一股不通风的灰尘味,间或夹杂着几缕还没有散干净的香水后调。徐微与打开灯,昏暗的封闭空间一下子明亮了起来。玻璃展柜里的宝石袖扣率先折出璀璨的光芒,徐微与扫过一眼。
    大少爷不缺钱,审美也在线,但他不喜欢带东西。准确地说,李忌烦所有直接和皮肤接触的饰品。
    实在需要的时候,他会选择袖扣、领带夹之类戴在衣服上的装饰品撑场子。
    于是所有来到这个衣帽间的人就都会发现,衣柜前的玻璃展柜里泾渭分明放着两种风格的首饰。属于袖扣领带夹的那边,动辄钻石蓝宝,艺术品黄金。属于手表的这边,寥寥几只全是低调内敛的款式。
    徐微与靠在门上看了许久,垂眼,绕过台子走到衣柜前,抬手下了几件李忌常穿的私服,从抽屉里拿出一只防尘袋装进去。转身拉拉链的时候,他看见了镜子中的自己。
    ——他才从公司回来,西装外面套了一件同品牌长款深色风衣,不知道是光线原因还是设计问题,极衬肤色,居然将他倦怠的眉眼和因为消瘦更显分明的五官衬出了几分清丽,像华国那边古典小说里形容的夺人心魄的艳鬼。
    ……
    徐微与眼底浮出一丝厌烦。
    李忌很喜欢这张脸,工作压力大的时候,他甚至会盯着徐微与发呆一两个小时,算是他自己的一种独特的解压方式。
    但为了这张脸付出生命真的值得吗?
    对于那个人来说,美貌又不是什么稀缺资源,为了这点东西搭进去整个人生,李忌他不觉得亏吗?
    耳边有一个很轻的声音在细细地反驳他,徐微与察觉到了,却没有细听。那个时候,他本能地否认所有过界的猜测。
    “嗡——”
    口袋里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死寂。徐微与皱眉,手下继续将两边拉链拉上,接起电话。
    出乎预料的,手机里传来的是花蕾的声音。
    【徐微与,你现在在哪?】
    徐微与本来就和这位李忌的朋友不熟,他们两个上次联系,还是五个多月前,他还没去东南亚搜救的时候。
    “我在公司,有什么事吗?”
    花蕾那边很明显地哽了下,继而冷笑一声。
    【你他妈就守着你那些破公司过一辈子吧!李家的老杂种放话不许别人给李忌办葬礼,把照片砸了一地!这事你管不管?!】
    怎么可能?
    徐微与直起身,几天前李老爷子还在给李忌选墓地,怎么这么快就变了卦?
    “你冷静点,你现在在哪?”他拎起衣服大步出门。
    花蕾强压恼火报了个地点。她们这边的一帮人虽然是李忌的朋友,但到底名不正言不顺。徐微与不一样,李忌留下的那纸协议某种意义上给了他一个伴侣的身份,很多事情只能他出面处理。
    徐微与快步下楼,脚步声回荡在空无一人的房子里,他脑中掠过无数想法。说来说去,能让李老爷子临时变卦的无非就是钱——谁这么坐不住?
    他踏下最后一级台阶,眼底发沉,但就在这时,一个绝对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身影撞进了他的眼瞳。徐微与脚下僵住,瞳仁刹那间收缩——
    那个人身穿一套黑色冲锋衣,背对着他半跪在客厅的茶几前,手里拿着两块相框,肩背线条优越。徐微与看不见他的脸,只能看见他露在外面的手指,似乎带着双半截手套,手套上沾了点泥,不知道哪里搞的。
    徐微与脑子里一片空白。
    门窗都锁着,按理说没有人能悄无声息地进来……更何况是李忌。
    ……
    他还活着by郁阎。?还……自己找回来了?
    身体先一步动了起来。徐微与一步一步走到这个人身后,看清了他手里拿着的照片。
    那是某次他和李忌去参加国际商贸展时拍的。当时有个展柜做宠物用品零售,带了几只品种狗做模特。老板想搭上李忌手底下的国际渠道,热情地邀请他们体验。
    李忌这狗东西也混,他先是盯着宠物零食上的一猫三狗看了一会,转头拉住正挂着得体微笑听老板解说的徐微与。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徐微与不好挣扎,被他硬生生往手里塞了两只狼犬幼崽。两只狗子嗷呜嗷呜叫,仰头伸出舌头舔徐微与下巴。
    李忌笑得肆意,全然不顾徐微与的眼神警告,从后面揽住他带他坐进一张猫爪样式的沙发里,指挥人拍下了这一张。
    这栋房子里到处都是这样的照片,多的像是一座故意打造的立体相册。人身处其中,每一刻都会被这些记忆拉着沉沦。
    酷似李忌的青年也许是笑了一声,手指蹭过照片中徐微与强作浅笑的脸,将相框重新放回茶几。
    同一刻,徐微与轻轻拍了下他的肩膀。
    “李忌……”
    是你吗?
    青年无声地抬起眼睛,他好像感觉到了什么似的,缓缓回过头。那目光没有焦距,只是平直地扫过身后。
    他看不见这个时间的徐微与。
    然而徐微与却看见了他脸上那双不属于人类的金绿色竖瞳——
    所有混乱的梦境霎时间破碎,真实悄然而至,徐微与在一片黑暗中睁开眼睛,剧烈喘息。他茫然无措地望着头顶浓黑一片的虚无,只能听见自己心脏惶恐的跳动声。
    ……
    我这是在哪?
    同一刻,别墅外。
    李旭昌坐在不起眼的灰色私家车里,两只突出的眼睛死死盯着远处黑洞洞的窗口。莱昂自顾自点了根烟,从后视镜里打量他这位雇主的神色。
    自从前天他把那张照片发给这个人以后,他就一直这幅疯疯癫癫的模样,念叨着不可能不可能,也不知道不可能个什么劲,不就是一替人顶班的货车司机吗。
    莱昂眼底闪过一丝轻蔑。
    他是私家侦探,接活之前会查查雇主的底细,防止收不到尾款。
    他现在的这位雇主,名叫李旭昌,算是个富n代。眼高手低,前些年做了好几笔失败的投资,好像还喜欢赌博,身上有多笔到期债务没还。听说他爸是李家原本的实际控制人,很是溺爱他,为了给他填窟窿,抽了不少其他地方的资金。可自从那位重病不起以后,他的债务就跟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现在已经到了边缘。
    要不是他提前付了尾款,莱昂不会继续给他提供服务。
    李旭昌不知道前座的私家侦探在心里腹诽他,他全部注意力都放在手机中的照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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