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又偷跑。”
    “我没有......”沧浪下意识为自己辩解,话到一半吞了下去,鬼使神差地改口:“顽徒,跟谁说话呢?”
    封璘一愣。
    恰此时,衙署乡勇队闻讯赶到,空旷码头上斧钺森凛、刀剑丛丛,顷刻间变得拥挤。船工透过气窗向外张望,上回见这种剑拔弩张的阵势,还是七年前的一场倭患。
    冯主簿被人从地上扶起,很快回神:今日之事闹得有些失控,构陷亲王的罪名还在小,要命的是前几日私扣下的那批军粮,还贮在这座码头的货仓里。皇帝近来整饬腐败,这要是被捅出去,满朝被株连十族的绝非谢大人一家。
    除非......
    他偷偷瞥一眼封璘,壮着胆气道:“王爷,此事有误会......”一点菁华激射而出,幞头散开,冯主簿骇得面无人色,嘶声喊:“给我杀,给我杀!”
    封璘早已将“肥水”换成了“百尺烽”,百尺烽火望虏尘,他曾凭此十里地外取上将首级,镖无虚发,是极厉害的杀器。
    “先生,再叫我一声好不好?”
    望着那两道逐渐炽热起来的目光,沧浪觉得自己快被炙化了,他低低地道:“这种时候,别犯浑。”
    潮浪声清晰入耳,夹杂着弓弦行将绷裂的呻吟,这种时候,是生死的时候,封璘却仿佛毫不知情。
    有不长眼的小兵挥着刀当头就劈,封璘搂住沧浪后腰,生生替他挡下那一刀,旋身出掌。见得血光飞溅,封璘就势向前滚身,薄刃划瞎了一双眼睛不算,还要劈开颅顶、折断脖颈。
    小兵死透了,头骨碎成八瓣,浑不见本来面目。封璘蹲在尸首旁,沾着满手腥热,有旁人的,也有自己的,俊美无俦的五官无端生出股危险的邪气。
    望着血色中的人儿,沧浪喉头发涩:“你流血了。”
    话音出口,他方察觉自己的语气是带颤的。沧浪不明白区区一个娈宠而已,如何担得起兖王殿下舍命相护。就像他不明白,自己是从什么时候起,被那声声“先生”叫软了心肠。
    “先生,”封璘仰起面,日头下眉目熠熠,孩童般地唤:“再叫我一声。”
    第5章
    夜月如圭,倾泻如水,风拂动横斜疏影,搅乱了一院清波,溶溶漾漾像谁的心神在荡。
    房檐上,怀缨追踩月光玩得高兴,累了干脆仰倒,露出柔软的肚皮吹风,喉间滚着“呼噜噜”的舒适声,惬意太过,结果顺着倾斜的屋面呲溜滑下来。
    它跌得不痛,爬起来抖擞两下身子,侧耳就听见厢房飘出一阵异响。
    身为狼王的敏锐让怀缨霎时警觉。
    玄毛与夜色融为一体,脚垫踏地没发出半点动静,因而房中人对门外的窥探毫不知情,声响还在继续。
    “轻点......”
    “别碰那里,疼。”
    这般听着,怀缨的眼神微黯,再望向天边一轮满月时,里头搁了点怅惘。
    怀缨有点想阿花了,那是它在关外认识的小母狼,被毛水滑锃亮,眼睛圆得像今儿晚膳时吃的肉丸。
    “嗷呜——”
    廊下的伤春悲秋传进屋内,俨然变了味。
    “怀缨在叫?”
    封璘嗯一声,“吃太多肉丸,撑着了。”
    沧浪就不说话。他端坐须弥榻沿,双脚都在封璘掌中,寝衣的缎面极顺滑,稍一动,裤管便蹭着皮肤向上翻卷,露出纤韧玉致的小腿,连同敷过药的伤口一起暴露给对方。
    封璘半蹲在地上,没瞧出纡尊降贵的牵强,倒更有种弟子侍师的恭谨。“疼不疼?”他托着一双赤足,不敢使重力,像是生怕碰坏了一样。
    沧浪白他道:“怕我疼,方才上药时还那般蛮横。”
    封璘说:“军中的伤药性子虽猛,见效却快,忍这一时痛,过不了几日就能行走无碍了。”
    殿下今晚看起来心情愉悦,连偷跑一事都不与自己计较了,也不知是不是那声“劣徒”闹的。沧浪贪心不足,踩住封璘膝头,发号施令地说:“除了伤口,他处也疼。在码头上叫人推来搡去,像是扭伤了,劳王爷替我按按。”
    日间,冯主簿招来的乡勇虽然只是一群乌合之众,但老话道双拳难敌四手,百尺烽的锐芒落入刀光剑影中,到底还是相形见绌。
    幸而某位娇宠手不能提,脑筋转得却快,陷阵之际非但不慌,反而瞅准时机夺了刀,接连戳破数只麻袋,让里头的粮食哗啦啦流淌一地,几乎铺满整个码头。
    手掌捏住脚踝向上移,封璘问他:“你怎知码头堆放的是谢愔私眛下的军粮?”
    “猜测,”虎口厚茧磨得腿肚痒而微痛,但莫名觉得舒坦,沧浪呼吸略紧:“便是嫁祸不成,姓冯的抵死不认也就是了,何必闹得鱼死网破。除非那码头上有什么东西,是决计不能让王爷看去的。”
    “所以你当着那些军役的面捅破这件事,就是要借众怒拖延时间,等待本王的援军?”
    封璘按摩的手法出奇好,从腰背到腿肚,各有各的力道,轻者像撩拨,重者仿佛绝对的掌控,总能让沧浪在想逃之外,生出一丝可耻的留恋。
    只是这回,他的心思浑然游移到别处。
    “军疲马痩,那些士兵的日子太苦了。”沧浪直视封璘的眼睛,喑声道:“寻常士兵一年的俸禄不过两千石,层层盘剥下来,到手的粮食连养活家中小儿尚且不够,只能靠在码头做苦力聊作补给。有时逼得无法,卖儿鬻女的事情也能做得出。”
    这些事情,皆为沧浪逃出行宫流落民间时的见闻。他没有告诉封璘,自己被杨大智收留那几日,所食米粥是从他家出生不满三月的婴孩口中省出来的。家中断粮半月有余,杨夫人见天啃着草根树皮,奶水一早就交了底。
    指尖从纱帐滑过,他语调渐低:“兵者,安邦定国平天下,如今却要为了糊口榨空一身力气。他们怎么也想不到,自己日日搬运的麻布袋里,装着的正是官府亏欠他们的口粮。这承平盛世啊。”
    承平盛世,蚍蜉之哀尤其显得微不足道。哀而故生怨,都是血气方刚的汉子,沧浪亲手捅穿的真相给了他们宣泄的理由。蚍蜉之怒,足以摧城撼树,沧浪深谙此理,所以他活下来了。
    可他并不轻松。
    “王爷打算怎么处置了那些船工?”军民暴乱,纵使事出有因,这罪名也不在小。
    封璘放轻了力道,手掌罩住沧浪的腿肚,面对询问,淡声只道:“本王自当秉公处理。”
    俄顷又是一捏,麻麻的热痛沿着骨骼经脉直蹿心头,沧浪魂魄倏荡,情不自禁地向后仰身撑榻,抬起下巴:“磨煞我!”
    这副姿态落在封璘眼中,就是邀请。他忻然赴约,滚烫的鼻息瞬间点燃沧浪的,两人在一起时总能轻易被对方撺掇,有时是情难自抑的颤抖,有时只需要一个眼神。
    “先生,”封璘牢牢占据上位,以饱含侵略的目光试图囚住沧浪,“再叫一声。”
    怎么还惦记着这茬。
    沧浪悒郁难纾,突然发难,将封璘反压在榻上:“没完了是吧?”
    封璘原本毫无防备,后背撞到床板隐隐作痛,只不过那点痛很快被某种不可言说的亢奋没顶。兖王战无不胜,这样的处境不妨碍他开启猛烈的挞伐。
    甚而更凶。
    沧浪脖颈间红潮遍布,他摁着封璘的胸口,一阵颠簸后思绪很快散了架,只能从杂乱无章里勉力挑拣着字眼。
    “杨,大,智......”
    封璘环腰抱起他,从驰骋转入缓慢的温存。“先生放心,”封璘喑哑地说,“他不会死了。”
    沧浪出了汗,滑溜溜的寝衣撑不住,半褪半掩,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催丨情。封璘在喘息里捕捉沧浪的每一声求饶,听他说不要,听他说还要。
    眸色愈加深沉。
    封璘牵了沧浪失神抓向半空的手,像是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宝贝,慢条斯理地把玩,直到沧浪烦了欲往回抽——他猛然攥紧,十分强势地抵开指缝,比交握更多了些侵占的意图。
    从前就是这双手,曾将他推向万劫不复的深渊;也是这双手,撕开笼罩在他头顶的无边黑暗,让光从罅隙里透进来。
    ……
    最后一次并不激烈,而更像是场胶着的厮磨。最终沧浪败下阵来,被磨灭的除了那点嚣张锐气,还有暗藏的愧疚和焦虑。他伏在封璘胸口,终于睡去了。
    封璘没睡,他还清醒着。
    系着獠牙的丝绳断了,刚好可以用新打的链子替代。封璘满意地打量他的作品,忽然瞥见牙齿上未擦拭干净的一点血迹,目光微凝。
    先生是有破釜沉舟的决心跟勇气的,一旦逼到恨的临界点,他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向人心脏扎刀。封璘蓦然感到不安,倘若有朝一日沧浪找回了记忆,想起自己对他做过的那些事,是否还会像当初那样,伤筋断骨也要绝了他们之间的师徒情分。
    “万山……”
    晓万山,庆元三十七年的状元郎,才学卓世,名满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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