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其实都不知道自己说话了。”他喃喃,“可能……一边是本能,另一边也是本能吧。”
    他说着,不由自主地转过头,眼神飘向很远很远的地方。
    那里是他身死的破庙,那里是藏了他们多年的、互诉衷肠的河边芦苇。
    他怅然。
    火海之中,本能让他求救,爱又让他站了起来。
    本能让他不甘,爱让他最后推了爱人一把。
    爱也是本能。
    然后他死在其中。
    “我还真的不后悔,我是真的很想救他。”沈奕望向棺材,“可我那几句话,是不是把他困住了好多年?”
    第111章
    “我是不是把他困住了好多年?”
    天上乌云遮住了月亮, 地上的光芒随之暗了一些。
    盛夏了,夜晚的田村里蝉鸣阵阵,吵人又心烦。
    白无常站在一边, 沉默地望了沈奕半晌, 走了过去。
    地上的草嘎吱嘎吱地被踩了一阵,他走到了他身边,一屁股坐了下去。
    “我呀,”白无常并肩和他看着棺材,慢吞吞地出声, “我也是死在河里的。”
    沈奕一愣。
    “或许是同病相怜,我总觉得温默挺可怜的。大黑心疼那个姓谢的,我就心疼温默。”白无常朝他笑笑, “你知道吗?虽然说,邪术在地府已经不管用了,但是如果中了邪术, 死人还是会连着邪术一起被扔到黄泉路上。”
    “这样,鬼差好处置嘛, 我们可以处理邪术。”
    “不过以前没有现在这样先进。运气好了,死者们是到路上来。运气不好,就会在旁边一大片的彼岸花丛里, 得费劲去找。”
    “而且那时候封建迷信最厉害,邪术千奇百怪, 什么都有。有的人中邪术是被剥皮, 有的人是只剩一团烂肉。温默那时候, 是连人带棺材被扔进来。”
    “大老远, 我就听见他又拍又喊。”
    四周吹着风,白无常前额的发被吹得飘飘, “我去把他放了出来。他真是很瘦很小的一个人,浑身都是伤和血,眼睛里流的泪都已经成血了,完全就是个小恶鬼。”
    “他情况很特殊,我带他去了判官司。他一路上捂着嘴,拉着我,看到什么都很害怕。”
    “后来,他进了拔舌地狱。每次我去看他,他都是坐在很高的地方吹风。那里是个学校,他总坐在很高的楼层的窗户外面,好像一点儿都不怕掉下去。”
    “他不爱说话,有时候我远远看着他,总觉得他好像不是在我面前。他好像在一个别的很远的什么地方,跟个孤魂野鬼一样,在那里流亡徘徊。”
    “他或许真是被困了很多年。”白无常慢慢地说,“但你知道吗。会不会被困住这种事,也是分人的。有的人对你不屑一顾,头都不会回一下。”
    “但有的人,就会心甘情愿的画地为牢,被你圈在原地。”
    白无常笑了声,“算起来,你是幸运的。”
    “四十多年前,你死的那时候,因为怨念执念都太深重,迷了眼,死后没了记忆,完全不知自己为什么死,所以循着本能,你自己先来了地府。”
    “你没等他。”
    沈奕脑子一嗡。
    他脸上猝不及防漫上一片怔愣,随后变成一片惊悚——他猜到了后面的事。
    “他死后有两天的空闲可以下来,毕竟村民们在他死了两天后,才做的法事。”白无常说,“但他找了你两天。”
    “他没找到你。”
    “找你的期间,法事开始了,他被困在了棺材里面。”
    “我……”
    沈奕瞳孔一缩,腾地站起身,张嘴,发出了一个短促的音节。但他又哽了哽,说不出什么话来。
    他一脸无措,瞳孔颤抖了好久,连呼吸都开始局促。他低下脑袋,接连深呼吸了好几口气,怎么都缓不过神来。
    白无常在一旁看了他一会儿:“他没怪你。”
    沈奕怔怔地抬头望他,眼里绞着一片凄凉的痛苦。
    “这没办法,你是横死的。”白无常说,“死前遭到剧烈冲击,会很恍惚,死后被怨念洗了记忆,是很正常的事。”
    “我带温默去了判官司以后,拔舌地狱的大判官言看他可怜,就提出送他去拔舌地狱做守夜人。”
    “他很快就去了,但去之前,他问我你在哪里。”
    “你知道吗,人不是马上就去投生的。”白无常看着他,“世上每天都在有人死,虽然也每天都有人降生,但并不是死了之后马上就能上去的。”
    “什么都要分先来后到嘛,轮回也需要排队。”
    “没排到的人会在地府里随便晃悠,但也有一些怨念太深的地缚灵,没有记忆,又被一直困在死前的场景里,重复死前的事,一遍一遍地感受死亡的苦痛。”
    “比如你。”白无常说,“你一直没有记忆,等着轮回的二十年里,就一直坐在忘川河旁边发呆。”
    *
    温默往前走着。
    四周是一片深不见底的黑暗,他往前走了很久,忽然听见了风声。
    他加快脚步。渐渐,风声大了,一些花草摇动的飒飒声也响起。四周的黑暗忽的散去,温默往前跑了几步,骤然停下。
    面前,是一片彼岸花丛。
    曼珠沙华摇曳不断,再往下是血的河流。那片河里,扭曲的人脸和挣扎的手沉沉浮浮,麻木的笑声和哀嚎哭泣,正毫无气力地低声此起彼伏。
    那是忘川河。
    温默哑然。
    他往前又走了两步,在花丛间看见了熟悉的身影。
    是一个被烧死的尸鬼。
    那尸鬼半个身子被烧得焦黑,浑身是烧伤,已经面目全非,看不出原来的脸。他就坐在彼岸花丛里,呆呆地望着忘川河。
    迎面吹来阴风,把尸鬼的焦发吹得一晃一晃。
    温默停在他后面,一动不动了很久,缓缓走了过去。
    像从前一样,他默默地在尸鬼旁边坐了下去。
    尸鬼没有说话,温默也没有做什么。
    尸鬼已经不怎么会说话了,尸鬼是被烧死的地缚灵。
    地府帮尸鬼洗去了会痛苦的感官,让他不会再一遍遍地感到被烧死的疼,也作废了原本该把他也拉回现世去的九龙钉,却没办法把他从死前一遍一遍重复的回忆里拉出来。
    他们说那是地缚灵的本质,他的恨他的怒他的不甘把他变成了地缚灵,和邪术没有关系,那是他的本质。
    所以地府也无能为力。
    尸鬼永永远远都会在火海的记忆里。
    只有时不时的寥寥一会儿,才能挣扎出几分清醒。
    温默在他旁边坐了很久,和以前一样。
    迎面的阴风徐徐,带着一股血味。
    就这样和尸鬼一起沉默了很久,尸鬼忽然转了转头。
    他空洞的眼睛望了温默片刻,麻木沙哑地开了口:“你……是谁?”
    温默没有回答,只是望着他。
    尸鬼每次都会这样问他。
    尸鬼已经看不明白他的手语了。
    他没有做声,尸鬼也没有追问,只是呆呆地看着他。
    “你……”尸鬼顿了顿,“你还在,等人吗?”
    阴风徐徐。
    温默抬起眼皮,平静地望着他,没有惊讶。
    “等到了吗?”尸鬼问他。
    犹豫片刻,温默点了点头。
    尸鬼忽然哑声笑了。
    “那就好,”他喃喃着,“那就好。”
    “那你去吧。”
    “我也该走了。”尸鬼说,“我要走了,他们说,我要走了。”
    “外面,还有人等我。”
    这样说着,尸鬼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他身上忽然飘出黑色的烟尘——他的身体一点点分解成黑色的烟尘。
    温默跟着站起,尸鬼在他面前消散而去。黑色烟尘随着风远去了,再也不见了身影。
    温默站在原地,望着那片烟尘飘忽而散。
    他忽然想起第一次见到尸鬼那天。
    那时,温默已经成了拔舌地狱的守夜人,白无常来到了拔舌地狱里,告诉他,尸鬼走完手续了,现在在地府里等着投胎,温默可以去见见他。
    “但他应该不记得你。”白无常说,“横死的怨念太大了,对魂魄的冲击难以想象,他的记忆都被洗掉了。所以可能,见了,也说不了什么话。”
    “你还要去见吗?”
    温默点了头。
    不论怎样,他都想再见见他。
    他去见了尸鬼。
    那时尸鬼就是这样,呆呆地坐在花丛边上。
    温默是死后第一次见他。见到的一瞬,血泪立刻从眼睛里涌了出来。他立刻忘记了白无常的话,激动地朝他跑过去。不顾尸鬼已经是个面目全非的、触目惊心的焦黑模样,他扑到了他身上。
    尸鬼却没有反应。
    他摇了摇他,尸鬼还是没有反应。过了半晌,尸鬼才一动。
    尸鬼转过头来,满是烧伤的脸呆呆地望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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