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篡收回手,张开手掌,定定地看着掌心里那根小小的木刺。
    这根木刺,就跟燕枝一样。
    小小的,不起眼,但是会咬人,咬得还挺痛。
    萧篡握起拳头,将木刺攥在掌中。
    他抬起头,正巧这时,一众朝臣跨过门槛,即将走下石阶。
    萧篡抬高音量,最后下令:“不得伤他!”
    *
    今日无风无雨,江面宽广,平如铜镜。
    燕枝抱着娘亲的牌位,胳膊上挎着栓花生糕的绳子,脚边跟着糖糕,站在船头,望向江水与天际相接的地方。
    他们上船五日,白日里,燕枝都要带他们出来走一走、吹吹风,免得总在货舱里待着发晕。
    越往南走,两岸景致就越是不同。
    江水平静,草木苍翠。
    南边也有山,却不是梁都那样,难以翻越的高山,而是屏风一般,层层叠叠的青山。
    南边的村落也不在山上,而是在山脚下,错落遍布。
    这与燕枝印象里的南边完全不同。
    多年前,他跟随陛下御驾亲征,来过此处。
    那时的南方,为陈、安二国所瓜分,只有皇宫富丽堂皇,百姓村落破败不堪。
    后来陛下率军来到南边,梁军势如破竹,长驱直入,仅仅三月,陈、安二国便主动归降,献上舆图。
    当时两国使臣手捧降书,同时抵达梁军帐外,为了争个谁先谁后,还打了起来。
    再后来,陛下杀尽两国皇室,改国为郡,并将两郡占地重新划分,令两郡边境如犬牙一般,互相交错,死死嵌入。
    倘若一方有异动,另一方立刻便能知晓,及时扑灭。
    这是陛下征战天下以来,最得意的手笔之一。
    他那时还举起舆图,搂着燕枝,同他好好地炫耀了一番。
    如今看来,陛下的谋划确实万无一失。
    如今百姓早已忘却亡国之事,休养生息,安心劳作。
    燕枝睁圆眼睛,望着岸边,认真观察南边屋舍和梁都有何不同。
    南边的墙更高,屋顶更陡。
    南边的墙是木头搭的,不是石头搭的。
    南边的屋顶是……
    “小公子!”
    忽然,他身后传来熟悉的呼喊。
    燕枝忙不迭回过神来,回头看去:“魏老大?”
    魏老大一抬手,让伙计们把船帆放下一半:“前面有个镇子,还挺热闹的,我和他们商量过了,准备在前面停一停。”
    “这样啊。”燕枝有些迟疑。
    “咱们也不能总是待在船上,得去岸上走走,沾沾地气,顺便也得买点东西。”
    “嗯……”
    “你要是信得过我们,就跟我们一起下船去走走。要是信不过我们,你就留在船上,有什么想买的,我们帮你带回来。”
    “好。”燕枝点点头,“那我跟你们一块儿……”
    话还没说完,岸边忽然传来“啪”的一声脆响,响彻山林。
    燕枝不自觉哆嗦一下,扭头看去。
    魏老大皱起眉头,也跟着瞧了一眼:“这大冬天的,谁搁林子里赶牛呢?”
    “不是的。”燕枝小声道,“不是赶牛,是赶马。”
    或者说是挥动马鞭,鞭子划破风声,发出的声音。
    燕枝很熟悉。
    有很多次,陛下带着他骑马,故意挥动马鞭,让马匹跑得飞快。
    就是这样的声音,“啪”的一声脆响,急促又凶狠。
    燕枝一时晃神,不由地后退半步。
    正巧这时,寒风从他身后袭来,穿过他的臂弯,缠住他的双腿,锢住他的腰身。
    北风阵阵,阴冷又强势,就像是高大霸道的陛下一般,将他整个儿按在怀里,将他抱起来,将他扛在肩上,扛回大梁宫。
    燕枝下意识回过头,挥了一下手臂,奋力挣扎。
    不要!他不要被抓住!
    走开!他不要被陛下抱住!
    可是风怎么可能被推开?
    风渐大,像是绳索一般,仅仅缠住他,又像是流水一般,无孔不入,处处捉弄他。
    见他害怕,原本跟在他身边的糖糕和花生糕都警惕起来。
    花生糕挪到他面前,替他挡住强风。
    糖糕站起来,竖起耳朵,对着燕枝对面“嗷嗷”两嗓子,又亮出自己渐渐尖利的犬牙,对着空气撕咬。
    大风之中,传来魏老大的声音。
    “呸——这什么怪风?小公子,你这小身板也顶不住,先回船舱去罢!等到了我叫人喊你!”
    直到听见魏老大的声音,燕枝才回过神来。
    他不是在大梁宫,他是在船上。
    “好……”
    燕枝应了一声,抱着牌位,带着一狗一驴,避着风走回去。
    魏老大见他平安回去了,才大喊着招呼伙计:“发什么愣?起风了!再降一帆!”
    燕枝回到货舱,关好门。
    他抱着娘亲的牌位,靠坐在船壁上。
    隔着船壁,隐约还能听见外边呼啸的风声。
    燕枝坐着,呆呆地望着船板,久久回不过神来。
    马鞭挥舞的声音,仿佛还在他耳边回荡。
    *
    啪——啪——
    五日后——
    军中专用的传令先锋,快马加鞭,回到梁都。
    “启禀陛下!陛下圣谕已下达各州各郡,各州郡长官亲自率军,守在渡口,查探过往船只!”
    “嗯。”
    帝王仍旧坐在太极殿中,双手环抱,双目微垂,一动不动,如同石像一般。
    这几日来,除却上朝,不论是白日用膳,还是夜里就寝,萧篡一直都待在这儿。
    到了饭点,宫人们就将吃食端上来,放在案上。
    待陛下吃完了,他们再端下去。
    到了深夜,萧篡胡乱和衣一倒,就倒在软垫上。
    他睡得不久,睡醒了就起来批奏章,看看南边有没有新消息传过来。
    可奏章都是大臣写好送上来的,他日夜批阅,哪里来的这么多奏章给他批?
    所以,批完了几日积攒的奏章,萧篡就坐在案前出神,像是在学道士打坐,静心凝神。
    但他一身戾气,怎么学也学不像,坐在那儿,只像是沉睡的猛虎,吓得宫人不敢靠近。
    萧篡倒也身强体壮,这样折腾了几日,丝毫不见憔悴衰弱之相。
    某个夜深人静的晚上,萧篡望着殿外浓黑的夜色,忽然想——
    他不要教训燕枝了,不要把燕枝按着打屁股了。
    他现在只想抱着燕枝,好好地睡一觉。
    十日后——
    魏老大的货船抵达渡口,收帆靠岸。
    魏老大站在船头,放眼望向远处渡口。
    “嚯,今日这船可真够多的!”
    只见渡口前,一条条货船、客船或渔船,挤得满满当当的。
    船上的伙计好奇问:“这不是都冬天了吗?还有这么多人行船?”
    “谁知道呢?”魏老大道,“说不准,他们都想趁着年节前,再挣一笔。”
    魏老大抬手,下令道:“收帆。”
    “是。”
    “哗啦”一声,货船船帆落下,慢慢靠近渡口。
    他们方才靠岸,还没挂好绳索,就有两个官差模样的人,迎了上来。
    “且慢!且慢!”
    魏老大见官差来了,赶忙打起精神,抱拳行礼:“见过两位官爷。”
    两个官差微微颔首,同样朝他抱了抱拳:“有礼。敢问这条船的船主是?”
    “正是在下。”魏老大笑着道,“不知两位官爷有何贵干?”
    “到了年下,各地州郡剿匪,为免山匪流窜,所以例行查看。”
    “这……”魏老大一听这话,不免紧张起来,“不知该如何查验?我与船上伙计都是本郡中人,我这条船还是货船,可藏不了人。”
    “不妨事。”官差宽慰他,“只是见一见船上所有人,问个姓名就好。”
    “那就好。我这就把他们全喊出来!”
    “好。”
    “伙计们,都过来!”
    魏老大一声令下,船上伙计纷纷放下手里的东西,走上前来,站成一排。
    “这就是船上所有人。我姓魏。”
    两个官差不动声色地对视一眼,没有说话,只是低头在纸上记了两个字。
    ——千里之外,太极殿中。
    萧篡端坐案前,忽然眉心一跳。
    ——南边渡口,货船之上。
    魏老大一个一个介绍过去:“这个是小陈。”
    “这个是阿四,刘阿四。”
    “这个是阿平,林平。”
    官差写字的手抖了一下,随后很快反应过来,抬头看向所有伙计。
    十八岁,身量小小,面庞白净,带着一只黑狗的小公子。
    不对,没有。
    不在这群人里。
    ——太极殿中。
    萧篡睁开眼睛,目光阴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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