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李昭宁的算盘落了空。
    陈崔不接茬,意味着李昭宁得另想办法,自己去促成这场科举。
    但她刚上位,支持者寥寥,就算是裴砚对她尽职尽责也只是与她的利益交换,其他人更无什么交集了。
    她只得道:“那……等考官的人选确定,我再来与节度使商量吧。”
    陈崔笑道:“但凭陛下吩咐。”
    御书房外,裴砚脸色发青,负手而立。
    一个小太监走出来,看到裴砚,会意道:“尚书稍等,奴这就去为您通传。”
    裴砚淡淡道:“不必了。”
    若学子们痛哭流涕、感激涕零盼来的科举是考话本和小说的,那么大周的命数,或许也要尽了。
    先帝临终寄愿,终究还是所托非人。
    裴砚走在夕阳余光里,紫色的锦袍上流光溢彩,似暗夜星河,却在他走入阴影的一瞬间尽数熄灭。
    荒唐。
    第12章
    第二天的早朝一如李昭宁所预料,热闹非凡。
    她刚坐下,便有人站出拱手道:“陛下,昨日长安城内,为重开科举一事闹得沸沸扬扬,据说是陛下将敕令藏在书里,引众学子争相购买传看,千万人在朱雀街长跪不起,山呼万岁。”
    李昭宁不说话,相当于默认。
    一时间,众人议论纷纷。
    “陛下此举未免太过轻佻,若要开科取士,须由中书省拟定诏书,由礼部昭告天下,怎可藏于微贱话本中?”
    “如此儿戏,简直荒唐至极!”
    李昭宁扫了一眼众人,虽朝中分为旧臣和新臣两派,但无一例外都在指责她。
    只有两个人例外——
    角落里,裴砚垂手而立,半阖着眼帘,仍旧一副死气。
    她身侧,陈崔屏息静气,谦恭和顺,静静地看戏。
    又一人走上前,轻哼一声:“陛下私拟诏书已是逾制,但诸位可知陛下要考什么?”
    大家忽然都安静下来。
    那人的眼睛翻了一眼殿上的李昭宁,嗤笑道:“她要让学子们写话本!”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
    “话本小说乃下九流之作,难上大雅之堂,怎么能作为科举题材?!”
    “若真按话本之术取士,弄来一批胸无点墨的人,我大周江山,还有几日可续?”
    众人皆捶胸顿足,长叹不已,有几个甚至要当场辞官,不屑与腌臜之辈同朝。
    ……
    杜黄摆摆手,叫停众人,皱眉向李昭宁道:“陛下果真要重开科举,考话本小说之术吗?”
    他眼中氤氲着恨铁不成钢的悲愤和不可置信。
    李昭宁道:“是。”
    杜黄闭了闭眼睛,轻笑一声,背着手退了到一边。
    李昭宁盯着角落的裴砚,沉声开口:“话本小说并非不能选出贤才。”
    众官皆一愣,继而噤声,等着她继续。
    “我朝有位状元,诗文惊才绝艳,策论思辨清晰,有治国平天下之才。但大家不知道的是,他的话本写得也极好。”
    众人神色皆惊。
    “这个人,便是裴砚。”
    裴砚双手笼在袖中,因紧紧握拳而颤抖,嘴唇抿成一条线,却只是黑着脸站在那儿,并没有说话。
    突然有个青衣的年轻人向前拱手道:“陛下此言差矣!”
    李昭宁定睛一看,是白居简。
    他道:“裴尚书平日皆以诗文为伴,从不曾写过什么话本小说,我与裴尚书是多年好友,可为他作证!”
    李昭宁笑道:“不如你亲自问问他?”
    白居简走到裴砚面前,几次三番询问,裴砚却都是静立不语,眼神死死地垂在地面,如行尸走肉一般。
    他并非不想动,而是昨晚发生了一些事,李昭宁请求他禁言三日。
    他没有拒绝。
    昨天裴砚回家后,发现府中众人皆慌张不已,愁容满面,一问,才知道是裴子游与同窗一起去春游时病倒了。
    小家伙躺在床上,脸色苍白,嘴唇青紫,两只眼皮无神地耷拉着,缩在被子里喊痛。
    裴砚走到床前,王娇和裴子游的生母便让开,给他坐下。
    他摸摸弟弟的额头,不烧,又摸摸他背后,满手汗。
    裴子游被触感惊醒,一把握住裴砚手臂,瞪了他片刻,大声喊:
    “阿狗?!你怎么来了?!”
    ……
    裴砚转头看向一旁的王娇:“他这样多久了?”
    “他今早和同窗小子们一起去郊游,回来的路上开始吐,吐完就变成这样神志不清的,见谁都叫阿狗。”
    一旁沉默的裴铭搂了搂妻子的肩膀:“别担心,大夫说只是吃坏了东西,兴许过几日就好了。”
    王娇泪道:“那万一不好呢?”
    一旁裴子游的生母姨娘听到这话,吓得赶忙跪下:“请老爷夫人……救救子游!”
    王娇擦了擦眼泪,拉她起来,宽慰道:“你别担心,他是咱们家的宝贝小郎君,一定福大命大。这个大夫不行,就换个懂行的大夫来,总能好的。”
    说着说着,两个人又哭成一团。
    裴砚依次问了大夫、父母、姨娘,却都不知所以,裴子游的症状,竟无一人见过,也不敢胡乱用药。
    姨娘哭得好些,突然问:“是否可以奏请陛下,请御医来看看?”
    “不可,”裴铭皱眉摇头,“陈崔对他已经是极尽羞辱之能事,恨不能杀之而后快,怎么会让御医来救裴家血脉?”
    姨娘只得默默拭泪。
    裴砚思索片刻,看了看床上虚弱的裴子游,淡淡道:“我……去试试,或许能请来御医。”
    让李昭宁以女帝的身份去请御医,或许不必惊动陈崔。
    但他前日出言尖锐,那样折损她,这个忙,她未必会帮。
    可是弟弟命悬一线,他得去。
    裴砚目前的身份是帝师,无诏入宫也并未受到阻拦,他一路大步流星地走向太极宫,托宫女进去通报,却得知李昭宁不在这里,在御花园。
    此刻正好是晚膳时间,她去御花园做什么?
    裴砚并未多想,匆匆往御花园去,找了半天也不见踪影,却在回去的途中,夕阳的余晖下,发现了旧宫中,花丛里的一只纤瘦的身影。
    大周女性多身体宽胖,李昭宁却生得清瘦,蹲在低矮的灌木间,若不发出声音,很难被发现。
    渐黑的天幕下,李昭宁青衣翠裙地蹲在如星子般密集的洁白花丛里,一手拿着针线,一手拿着一只指尖大的白色小花,穿针入花梗,连成一整条花线。
    她脸上挂着一抹轻松从容的微笑,是裴砚从未见过的放松姿态,粉面含春,丹唇噙露,娇俏可爱得很。
    裴砚的呼吸滞了一瞬,愣在那里,没有再往前走。
    李昭宁正细致地将一朵朵小茉莉缀成环,再戴在手上——
    多年前,她被皇后娘娘教养的时候,茉莉花开的季节,皇后每日都会给她串两个花环戴在她手腕上,走到哪儿都是香香的。
    这样的娇宠,连皇后亲生的那位哥哥都不曾有。
    皇后待她极好,人也端庄温柔,李昭宁性格里所有美好的部分,都是源于她。
    如今重回皇宫,皇后虽然不在了,但李昭宁重回旧宫,默默耕耘一月,她种的花终于开了,终于能再戴上两串花环,重回当年那段无忧无虑、宁静平和的岁月。
    一墙之隔,墙外生死皆不由己,墙内却是她的宁静安和的小世界。
    她很喜欢。
    裴砚站得不远,能看见李昭宁的侧脸,她正举着手腕在鼻尖处轻嗅,两腮微翘,眼睛松松地闭着,睫毛颤颤。
    春风带着暖意,吹得裴砚心间一软。
    “裴尚书?”
    一声探问打破宁静,裴砚回头一看,是端着食盒的宫女,估计是来给李昭宁送饭的。
    “裴尚书是来找陛下的吗?”宫女提着食盒,走上前问。
    李昭宁听到响动,迅速将手腕上的花串摘下,笼在袖子里,背着手走过去,看裴砚一脸愁容,正准备开口,又想起他离开前厌弃的表情。
    李昭宁沉默了。
    片刻,她才开口:“朕要回宫用晚膳了。”
    裴砚取出袖中的一本册子:“陛下的文章,行文流畅,文采裴然,臣早年读到,便觉惊艳不已。”
    李昭宁疑惑地接过册子,翻了翻,有些惊诧地愣在当场。
    这是她在国子监上学那三年,写的诗文和策论。
    她只给当时的老师韩迎和皇后看过,裴砚怎么会有?
    李昭宁倒吸一口凉气。
    若陈崔知道她的文章好,一定不会让她在龙椅上坐太久。
    李昭宁将册子还给裴砚,皱眉道:“我从未写过这些东西,裴卿想必是找错人了。”
    说罢,她便拉着宫女扬长而去。
    地上,躺着两串已经失水皱巴的花串,晚风里,还留有一阵淡淡的甜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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