途径某处,长靴不慎踩到地砖的破损,步履略有踉跄。
    这一副小心翼翼的样子,看得姬焐没来由一阵心揪。
    心揪的同时,又觉得自己可怜又可恨,不过是一个没有什么利用价值的棋子,被欺骗了这么久却还不由自主地为始作俑者担心。
    他朝少年的方向走了几步,这时,视线里忽地多出一道青绿色的影子,仔细看去,原来是有人及时从沈雪枫身后走出小心翼翼地扶住了他。
    从这个角度看,沈雪枫的样子有些局促,不过一人很快熟稔起来,他将手搭在年轻男子的小臂上,两人一同步入太极殿。
    姬焐的视线牢牢吸附在那道身影,眼瞳漆黑如墨:“沈雪枫身边的人是谁?”
    口中这样问着,目光一刻不停地落在沈雪枫与男子手臂相触的地方,长袖中的指尖早就因忍耐而攥得泛青。
    太子殿下发话,众人顿时停止交谈,很快便有人为他答疑解惑。
    “回殿下,正是新科状元郎李聍之李公子。”
    李聍之。
    姬焐看向那个举止文雅的俊美男子,那人脸上关怀备至的神情恰到好处,他不动声色地嗤笑道:“被人推落了水,不知在家中歇息,还要撑着一副病容来面圣么。”
    待他裹挟着一身莫名的冷意甩袖离开后,林大人方道:“太子今日似乎心情不佳,对状元郎更是颇有微词。”
    “是啊,我方才也瞧出来了,殿下那眼神活像是要将李公子活剥了一样,莫不是殿下对今年的皇榜很不满?”
    “嘘,这话私下里说说就罢了,在太极殿门口说三道四,你的命不想要了?”
    几人都道今年怪事多,很快便相携离开了宫门。
    入殿后,沈雪枫发觉李聍之半步不离地跟在自己身旁,便有些受宠若惊地道:“李公子自便就好,我只是视物不清,并非全然看不见路,不需李公子如此耗时耗力地跟着我。”
    “哦,不打紧,”李聍之笑笑,“我一见沈公子便觉有眼缘,帮人帮到底,沈公子不要拒绝我才是。”
    看不见少年的双眼,但能望见饱满好看的淡绯色红唇扬起一个漂亮的弧度:“可惜了,我现在看不清东西,否则也要看看与李公子是不是有眼缘。”
    “这种东西,有时不一定要亲自用眼睛看,从交谈、书信、甚至传闻中了解一个人的情况也多的是,只要沈公子与我来往时不觉负累,便是有缘。”
    这种观念倒是头一次听说,沈雪枫好奇道:“那除了我以外,李公子可还觉得与谁有缘?”
    李聍之思忖半晌,微微咳了几下,苍白的面色竟露出些许羞惭,幸而沈雪枫无法瞧见。
    “不瞒沈公子,我已神往当朝宰相江大人许久,前几日杏园宴得见,更觉一见如故。”
    沈雪枫听了,这才有些恍然:“原来如此,说不定你和老师多聊一些,还能成为一对忘年交呢。”
    李聍之失笑道:“江大人芝兰玉树,仪表堂堂,瞧上去还是年轻人,何来忘年交一说?”
    “那是我老师保养得当,”沈雪枫挑眉,“可老师他今年都三十多了。”
    就在这时,他身后响起一道不咸不淡的质问。
    “雪枫,昔日在崇文馆学的尊师重道都忘光了,竟敢在殿前议论自己的师长。”
    沈雪枫背脊一僵,转身看去,只见江宿柳穿着紫缎朝服,就站在不远处。
    下一秒,就听到他重重啧了一声。
    “你这眼睛是怎么回事?”
    江宿柳走上前,皱眉在少年眼前晃了晃,这时李聍之凑上来解释道:“沈公子突发眼疾,所以才绑了绸带。”
    “眼疾?”
    江宿柳指尖轻轻碰了碰那双被遮住的眼:“你从前不曾有过此疾,究竟是怎么回事?谁弄的?”
    沈雪枫闻言,神色略显落寞,佯装没事道:“是有些痛,被蚊虫咬了,过些天就没事了,多谢老师关心。”
    江宿柳没说什么,只点头:“稍后陛下放了人,你去太医院寻净苍瞧瞧,看这时辰,他约摸也应从大皇子府上回来了。”
    沈雪枫没拒绝。
    江宿柳没有与李聍之过多寒暄,简单交谈几句便离开了,人已走远,李聍之仍望着他的背影,语带艳羡:“若是当年我也有幸得江大人指点一一,恐怕这些年也不会读得如此辛苦。”
    沈雪枫安慰道:“他亦是寒门出身,甚至比李公子的情况要艰辛百倍,不必遗憾,你能夺魁已经很厉害了。”
    这句话让李聍之心内熨帖许多。
    两人相对无言,沈雪枫又在心里好笑道:自己的问题还没想清楚,就在这里前言不搭后语地安慰起别人来,谁能瞧出他才失恋不久?
    脑海里又闪过姬焐的模样。
    方才入殿时,好像并未看到他的身影,是自己看得不仔细,与他错过了吗?
    沈雪枫扬起的唇角渐渐平直,他摸了摸自己的眼睛,想道,眼睛都快要哭瞎了,心里还是在想这个人,实在是没出息。
    又过不久,殿内的进士逐渐多了起来。
    沈雪枫等了齐逾舟许久都没瞧见他的影子,心里的担忧又浓了几分。
    今日,干封帝之所以召集新科进士举办朝会,一来是为了拉近与学子之间的距离,以显圣眷,一来则是赶在吏部之前授予部分学子官职。
    对学子的考核早已在不知不觉中开始,若是有人在特定的领域极为擅长,自然要因人制宜,不能埋没人才。
    沈雪枫不知自己擅长什么,心里也清楚皇帝不会将他送往工部,待此次朝会进入尾声,他才从内侍口中听到自己的去向。
    李聍之跟随江宿柳前往尚书省修习,榜眼和探花则先纳入翰林院做编修,自古以来进士入仕的流程皆如此,他也不例外,自然对此毫无异议。
    接了旨,沈雪枫拿着沉甸甸的皇绢,心里不仅没有踏实下来,反而更加迷茫。
    他辛辛苦苦努力了这么久,究竟是为了什么,入朝为官后,这条路又要怎么走?
    先前要入仕,无非是为了那虚幻飘渺的剧情线,如今这条线不走了,他想帮姬焐,一时又觉得自己天真,更不知从何下手。
    再者,姬焐如今已自成一脉,他真的还需要自己这个病弱的拖油瓶吗?
    从太极殿出来时,春日晴朗的昼空突变,乌云密布,斜织的细雨洒下来。
    沈雪枫撑起伞,一点点蹭着长阶的边慢慢向下走。
    身边领了官职的进士们都走光了,唯有他还在偌大的阶梯上独行。
    长阶之下,一紫衣男子持伞耐心地等他,待少年走下来,便主动关心道:“雪枫,要不要去我府上休息?”
    沈雪枫听出声音,婉拒道:“老师您忘了,我还要去找净苍大师看眼睛,今日恐怕不方便。”
    “那我送你去。”江宿柳说着便要接过他手中的伞。
    沈雪枫再三推拒,说着说着,低下头,小声说:“我知道老师关心我,但学生想一个人静一静,老师今天还是放过我吧。”
    江宿柳静静看着他,很久以后才放轻声音问:“雪枫,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沈雪枫咬唇。
    “你不说我就不问了,”江宿柳将手伸出伞下,探到少年这里揉了揉他的发顶,“殿外有我的人,出去后自有人送你去太医院,眼睛治好了我们再谈别的,好吗?”
    好吗,这么温柔的询问,怎么可能不好。
    沈雪枫听得眼眶发酸,他从来不知道身边的人如此在意关心自己,此时听着江宿柳温柔清淩的声线,差一点就要将自己压在心底的事情脱口而出。
    好在他控制住了,为了不让江宿柳听出自己的异样,便慌乱地同他告别,大步向太极殿宫门外走去。
    江宿柳望着少年的背影,浅浅叹了一息。
    太极殿外,沈雪枫并未真的等宰相的人亲自来接,他拦住一名巡逻的禁卫,打听清楚方位后便独自向太医院走去。
    墨空浓云舒卷,光线变暗,行路更加艰难。
    沈雪枫撑伞走了一段路,指尖抚上白绸,正犹豫着要不要掀了这条步,身后倏地传来一阵脚步声。
    靴履踩着雨水,踏在青石板路上,由远及近。
    沈雪枫放下手,转过身,只隐约见到一个身着圆领窄袖紫袍衫的内侍,手中握着一把伞。
    内侍省能穿紫服的都不是什么轻易角色,入朝为官者更有之,沈雪枫眯起眼睛,觉得此人面相在宫中并不常见,便觉他是江宿柳派来的人。
    “公公不必跟着我了,”他主动道,“劳您回去告诉老师,我自己一个人可以去太医院。”
    透过雨幕,那人身形一顿,立在原地:“公公?太医院?”
    听上去一副不可置信的语气。
    这声音听起来有些像姬焐,但沈雪枫转念一想,他又怎么可能会主动来找自己。
    “原来……您不是江大人安排的内侍,”沈雪枫羞愧道,“是我误会大人了,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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