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叫玲珑,我叫珑玲。”
    姬照蓉仿佛被这句话唤醒了什么记忆,她膝行过被面,将珑玲从头到尾仔仔细细打量一遍。
    “真的是你。”矜贵倨傲的公主神情松动,旋即又紧张起来,“蔺青曜该不会也在这里吧?”
    珑玲看着她如惊弓之鸟弹起,指着一门之隔的另一间内室道:
    “那个人,该不会就是易了容的蔺青曜……”
    “不是。”
    珑玲低头继续给自己铺床,还有不到两个时辰就要天亮,她困得睁不开眼。
    “你说不是就不是?谁不知道,你是蔺青曜的麾下鹰犬。”
    “不信算了。”
    珑玲钻进被窝,好久没有睡过正经的房间了,屋子和被子都是香香的,她得抓紧时间睡。
    她还没问完话呢!
    姬照蓉柳眉倒竖,想也不想,就要去掀珑玲的被子,却见她刚一伸手,被褥中的少女便蓦然睁眼,浓黑如墨的大眼睛直勾勾盯着她。
    姬照蓉猛然缩回了手。
    吓死人了!
    这下姬照蓉再不敢随便动手动脚,这里可不是卫宫,她就算被这个臭丫头揪着头发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呼来一众铁甲侍卫摁住她。
    内室没有榻,姬照蓉又与梅家人不熟,只能抱着被褥在珑玲附近铺开躺下。
    “算了,我猜你也不会是蔺青曜派来的,他巴不得阴阳家剩下的所有
    弟子都被斩草除根,怎么会让你来救我哥呢?”
    姬照蓉神色有些落寞,她侧过身,看着旁边阖上眼的珑玲。
    小时候的记忆早就模糊了,不过因为蔺青曜的缘故,她对珑玲也还算是有点印象。
    “你头发怎么这么短了?你们蔺家的人,不是战败才会断发吗?”
    她想了想,又恍然:
    “该不会是败给师月卿的时候断的发吧?不对啊,那坊间那些说书的怎么没加上这段?”
    一门之隔的梅池春掀起眼帘。
    他原本就在琢磨着,今夜要不要趁这个机会去找他的尸首,根本没有睡,没想到会听到这两人的深夜谈话。
    脑海里浮现出风吹过她发丝时,掠过视线的整齐发尾。
    那不是什么师月卿斩落的。
    “真没想到,你居然会在墨家。”
    姬照蓉露出不赞同的神色。
    “你要是想在墨家东山再起,我劝你最好打消这个念头,你在巫山待太久,恐怕不清楚外面的行情,墨家可不是个出人头地的好地方。”
    “听说进了墨家,所有财产都必须充公,然后再由墨家统一分配,人人均等——你听听,世上岂有这么不讲理的规矩?”
    珑玲仍然闭着眼不说话。
    “不过我更没想到的是,月卿会去巫山。”
    姬照蓉不敢随便碰珑玲,但仍然坚持不懈地找她说话,又或者说是在自言自语。
    “当初你们蔺家叛出卫国之后,我哭闹了好久,母亲就下令让人给我寻个玩伴,令尹大人举荐了师月卿入宫,陪我练弓,给我当靶子,她脾气好,我有什么烦心事都同她说。”
    “后来卫宫散了,她随令尹大人去北溟法家,我还以为她会一直留在北溟……她怎么会去巫山,还打得过你呢?”
    姬照蓉百思不得其解。
    “你也是,我还以为你到死也会一直跟着蔺青曜,虽然我记得小时候他就烦你,不过毕竟,蔺氏灭门之后,你们也算是生死与共,一路相互扶持着走到今日,我还以为……”
    以为什么呢?
    珑玲听不懂她的未尽之语,脑海中却有雁鹜陂的山花缓缓浮现。
    蔺苍玉决心离开卫国后,蔺氏一族迁至一处名为雁鹜陂的小龙脉定居。
    山上四季轮转,但山花开败都与珑玲无关,从七岁到十三岁,珑玲在刀光剑影里长大,从未踏出山门半步。
    唯一一次下山,是太岁十四年的春天。
    雁鹜陂山花开遍,一如往年,不同的是,这些年有蔺氏一族庇护,雁鹜陂周遭的村落不再受邪祟侵扰,为祈祷来年平安,人们决定举办一场春祭。
    蔺青曜和珑玲一样,在他习成辟兵术之前,都必须待在雁鹜陂的结界内,这是蔺苍玉的命令。
    然而十六七岁的少年正是一身反骨的年纪,怎甘心守这样的清规戒律。
    他偷偷下山,将有可能通风报信的珑玲也一并骗了出去。
    蔺青曜的朋友悄悄问:“你真要带着这个小尾巴一起?”
    “怎么会。”紫衣银冠的少年头也不回,淡淡道:“她跟着我们还怎么玩,别管她,等不到我她会回去的,又不是第一次了,她自己知道。”
    春祭大典人潮如织,珑玲坐在台阶上,从暮色黄昏等到晨光熹微。
    没等来接她回去的蔺青曜,只等来雁鹜陂上点点猩红连绵成一片火海。
    当夜,雁鹜陂被屠,蔺氏全族覆灭。
    珑玲找到蔺青曜时,呼吸艰难的少年躺在被踩烂的花灯里,珑玲将他从死尸堆里拖出来,扛在肩上,一步一个血坑地朝外走,头也不回。
    她道:“少主,有我在。”
    没人回答,只有温热濡湿的眼泪从她后颈淌过。
    自那夜之后,两人在追杀中一路向西南逃亡。
    靠着蔺氏一门的辟兵术,蔺青曜敲开了巫山的山门。
    那时的巫山十二殿虽不如现在如日中天,却也是占据一方龙脉,能够远离太岁的世外桃源。
    有诸侯奉上全部家财,只求在巫山有片瓦之地。
    有大能甘愿受巫山驱策,只求能一日三餐温饱。
    ——简单来说,巫山十二殿的人事竞争相当激烈。
    蔺苍玉留下的辟兵术并没有让他们在巫山站稳脚跟,相反,就像它给蔺家带来灭族之灾那样,它也替珑玲和蔺青曜招来了无数觊觎和阴谋诡计。
    辟兵术被夺那日,巫山山脚下的小屋内,蔺青曜砸烂了所有东西。
    珑玲什么也没说,转身跨过门槛。
    “……珑玲!”暴怒中的蔺青曜怒喝一声,混乱气息中有微颤的尾音,“没有我的命令你要去哪里!给我站住!”
    他大步往前追赶,没留神,竟被歪倒在地的椅子绊倒,重重跌了一跤。
    脚步声去而复返,蔺青曜的眼白泛着血丝,颤动的瞳孔里,映出少女镇静平和的面庞。
    “只要替巫山解了眼前的兵家之困,就能在巫山站稳脚跟。”
    “我一定会将梅池春带回来。”
    黑暗中,珑玲豁然睁开眼,心中莫名烦闷恼怒。
    但究竟在烦什么,恼什么,她自己也不明白。
    姬照蓉还在念叨:
    “不过你可别误会我还对蔺青曜有什么想法,那都是小时候的事了……”
    “师月卿是带着婚书来巫山的,她现在是蔺青曜的未婚妻。”珑玲突然道。
    “……你说什么!”姬照蓉掀被而起,暴跳如雷,“什么婚书?什么未婚妻!她明知道我以前喜欢蔺青曜,她怎么敢!”
    另一头的秀秀被她吓醒,睡意朦胧地要起身,被大伯娘一把塞了回去。
    珑玲起身,带着被褥推开旁边房间的门。
    四目相对。
    “……你做什么?”
    梅池春看着珑玲一言不发地进来,丢下被褥,再给纸门施咒锁死。
    原本散漫的姿态不由自主地微微紧绷。
    “她话太多,我现在很困,只想睡觉,今晚可以在这里睡吗?”
    已经在他旁边躺下的珑玲偏头问他。
    “……”
    她好像根本没给人拒绝的余地。
    同屋的梅子舆睡得昏天黑地,丝毫没有对自己老爹还在被人审讯的担忧。
    姬灵渊更是身心俱疲,安静得仿佛死尸。
    窗外明月皎洁,透过纸门,将自己的被褥往另一旁挪了挪的梅池春回头看了一眼。
    柔柔散落在被褥里的乌发。
    垂落的细密睫毛。
    呼吸声绵长静谧,仿佛已经入睡。
    一想到当初他好心好意,以为她迷路想帮帮她,结果这人冲上来,劈头盖脸就用咒缚把他死死困住,还将他当战利品一样送给巫山,梅池春就恨得牙痒。
    他的视线落在她纤细柔软的脖颈上。
    真想让她也尝尝咒缚的滋味。
    “我给你起个名字怎么样?”
    毫无征兆的,珑玲突然出声。
    梅池春正半蹲在她身侧,眸色阴阴沉沉。
    “……什么名字?”
    他其实对名字并不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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