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钗听了他们报上的名单,沉吟片刻后说道:“今儿刚到,舟车劳顿,也实在是不得空,见不了许多人,只亲近几家来请个安,其余人家留下帖子,等安顿下来再请他们小聚。”
    薛母暗自点头,今儿来的人多,攀附之人也多,真正需要来往的也就那么几家,其余人家打发了便是。宝钗给出的这个理由能站得住脚,态度也算热络,这样就足够了,至于日后要不要聚还要看情况再议,这些人也不会真的当真。
    不多时,亲近几家派来的下人被请上了船,丫鬟拿来蒲团,几人跪下行礼,口道:“给太太、姑娘请安。”
    宝钗和薛母对视一眼,都有些犯嘀咕。
    盖因这一行五六家,贾家虽不是与薛家最亲的,但也属中上,按说即便不派贾老太太或者王夫人身边的管事嬷嬷,也该派得脸的老嬷嬷前来才显得郑重。其他几家都是如此,唯有贾家只派了两个二等嬷嬷,怕是日常在府中也说不上什么话,有些畏畏缩缩的样子。
    贾家这是什么意思?
    宝钗秀眉微蹙,很快又舒展开,笑吟吟道:“诸位快起来,请坐吧。”
    丫鬟又拿了小马扎来,众人忙道不敢,几番推辞之后才小心坐了,却也只敢坐一半,并不敢放肆。
    宝钗又温和地与她们说话,不外是问长辈身体、小辈读书嫁娶等等,也不好说太多,定下时间登门拜访,又赐下厚礼,便将人打发出去了。
    *
    却说贾家派来的这两位嬷嬷。
    她们在贾家的确不是什么牌面上的人物,平时在主子跟前也说不上话,今儿被指派来给薛家太太请安,就连她们自己也没有想到。
    不过她们很快就想通了,贾家乃是公侯之家,薛家不过区区商户,若不是和贾家联了姻,只怕连登门的机会也不会有,派二等嬷嬷去请安也算给他们面子。
    二人自觉明白,乐颠颠跑去请安,然后就被打脸了。
    先是同去请安的其他人家,有王子腾的同僚、王家和薛家的姻亲故旧,虽未必是什么高官,但很多都手握实权,两位嬷嬷再得意贾家门第,也知道自家两位老爷官位不高,在朝堂根本说不上话,并不敢轻忽。
    薛家能使这些人前来请安,显然并非她们眼中的区区商户。这些人都使了正经管事嬷嬷来,唯有她们两个是二等嬷嬷,当时另外几家看她们的眼光,想起来都叫人
    臊得慌。
    本以为这就是极限了,没想到薛家到了之后才是真的羞人。
    她们还没见过那么华贵的船,里头装饰的也精美异常,光地上铺的一条毯子都是西洋来的,价值不菲,老太太也有一件差不多的,逢年过节才拿出来用一用,薛家这件都已经半旧了,显然是平日常用的。
    薛家太太和薛姑娘气度端庄高华,比起府里的太太姑娘一点不差,哪里像是商户家的太太姑娘?心胸也大,没计较她们两个来请安的事,好言好语地招待问候,还给了极厚的打赏。
    两位小爷没见到,不过看这情况,那位蟠二爷也就罢了,虯大爷必定差不了,怎么也不比宝二爷差吧?
    这样想着,二人回到贾家,被叫去荣庆堂回话。
    荣庆堂里正热闹着,刚用过饭,宝玉和王熙凤围着老太太逗乐,三春并黛玉、湘云笑成一团,邢夫人和王夫人端坐下首,含笑看着上头热闹,仿佛两尊弥勒佛。
    两个嬷嬷一进来,就收获好几道目光,顿时有些不敢动弹。
    “哟~”王熙凤语调打了好几个弯,打趣道,“你们两个老货,今儿这么高兴,莫非捡到了金元宝?藏着不告诉我们,怕抢你们的不成?”
    说得众人又笑了起来。
    两位嬷嬷憨笑两声,其中一人把装赏钱的荷包拿出来:“这是薛家姑娘给的赏赐,可不是捡到了金元宝么?不敢瞒着老太太、太太和奶奶,奶奶若喜欢只管拿去。”
    “呸!”王熙凤笑道,“我是什么周扒皮,你们的银子都要抢过来不成?这点银子我还不缺,既是赏你们的,安心拿着便是了。”
    二人便喜滋滋收下了,薛家给的赏赐丰厚,抵得上她们好几个月的月钱,王熙凤不稀罕,她们可稀罕着呢。
    邢夫人这时开口问道:“薛家什么时候到的,我竟然不知道。怎么是你们两个去请的安,谁安排的?”
    此话一出,屋内气氛便是一静,邢夫人尤自未觉,眼神在王夫人和王熙凤二人身上打转,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
    薛家是王夫人和王熙凤的姻亲,跟其他人可没有关系,打薛家的脸就是打她们二人的脸,邢夫人深恨王夫人处处比她强,也恨王熙凤无视她这个嫡亲婆婆,一位巴结讨好王夫人,自然乐得看笑话。
    如果不是存心给薛家没脸,而是安排出了岔子,邢夫人也一样高兴,反正管家大权一直在那姑侄二人手里,她连沾都没有沾过,出了问题也是王夫人和王熙凤的责任,跟她一点关系也没有。
    王夫人原本安静听着,此时才抬头瞥了王熙凤一眼。竟是直接不理会邢夫人,问那两位嬷嬷:“你们见到薛太太了?她一切可好?”
    把邢夫人气个倒仰。
    两位嬷嬷也察觉到气氛紧张,吓得腿肚子直哆嗦,但又不敢不回答王夫人的话,颤颤巍巍道:“我们去时薛太太正清点东西,是薛姑娘见的我们,我们没和薛太太说上话,不过瞧着气色却是很好的。”
    “阿弥陀佛!”王夫人念了声佛,对贾母道,“我这妹妹与妹夫感情甚笃,妹夫去后,我总担心她想不开,累坏了自己的身子,听说她没事才能安心。”
    贾母笑呵呵点头,不怎么感兴趣的样子。
    王熙凤又问:“怎么薛家竟是宝钗当家?我记得她也就比宝玉大一岁,今年才十二吧?”
    王夫人点了点头:“你记得没错。”
    两位嬷嬷便道:“太太奶奶不知,那薛姑娘年纪虽小,气势可不小,言行举止极有章法,一般大人也比不上她有能为。”
    “宝钗那丫头自小就稳重。”王夫人含着笑意点头,还状若无意地瞥了林黛玉一眼。
    林黛玉攥紧了帕子,宝玉毫无所觉,还好奇地问:“那宝姐姐长什么模样啊?”
    “长得极出众。”两位嬷嬷没读过书,也不知该如何形容,憋了半天才说出一句,“就跟春日里的牡丹花似的!”
    宝玉高兴起来,拊掌笑道:“绿艳闲且静,红衣浅复深。花心愁欲断,春色岂知心1。妙!妙啊!”
    史湘云撅了撅嘴,反驳道:“这首诗以人喻花,用在这里不妥不妥。”
    “这便是你的不是了,我听到嬷嬷这么说,想到这句诗便念出来了,本就没什么意思,又有什么不妥之处呢?”宝玉又笑嘻嘻凑到湘云身边,二人拌起嘴来。
    王夫人垂下眼睑,掩饰住眼中一闪而过的厌恶。
    两位嬷嬷又说起薛家的种种富贵之处,自然隐去了地毯之事,免得老太太脸面上过不去,但能说的实在太多了,上至大船装饰布置,下至一枚金镶琉璃挖耳勺,乃至一饮一啄,衣食住行,处处都极为精致讲究,听得众人一愣一愣。
    饶是贾家一向自诩富贵,吃穿用度向来都是最好的,也不敢说比薛家强啊!
    王夫人嘴角忍不住微微翘起,纵然她对这个妹妹并没有那么深的感情,但在旁人眼里她们两个是一体的,今日薛母这般出风头,她也觉得脸上有光。
    不由又看了贾母一眼,老太太总想将林黛玉那病秧子配给宝玉,看不上宝钗出身商户,如今瞧瞧,宝钗比起林黛玉差在哪了?
    当然,给她做儿媳妇还是不够的,薛宝钗和林黛玉两个她都看不上。
    一时老太太困了,众人退了出去。几个小的去上学,王夫人带着王熙凤回到荣禧堂,等到进了屋,只得她们二人在,这才脸色难看地问:“那两个嬷嬷怎么回事?”
    这事儿王熙凤也糊涂着,请安的人是她安排的,可她本想安排自己的陪嫁嬷嬷,此人在贾家不算高调,却是王家的老人了,当日在金陵与薛母也是常来常往的,派她去极为合适。
    不知道出了什么岔子,去的居然成了这二人!
    王熙凤只能认错:“姑妈容我些时日,查清楚了再给您回话。”
    心里却恨得滴血,恨不能即刻将幕后之人揪出来狠狠教训一顿。
    王夫人叹道:“这是小事,查不查的都罢了,要紧的是你姑妈那边,不能叫她们觉得咱们失礼。你得空往薛家走一趟,跟你姑妈赔个礼,叫她知道咱们不是有心的,这件事就过去了。”
    王熙凤想了想,点头答应了。
    *
    却说林黛玉回去后,一时想到王夫人指桑骂槐的话、一时想到宝玉与湘云的亲近,又想到宝钗有兄长母亲爱护,自己却是孤零零一个人,寄人篱下、受人白眼,禁不住又掉了几滴泪。
    宝玉兴冲冲来找黛玉,却见她哭得直呕,吓了一跳,又是哄又是劝,又追问缘由。
    黛玉拿帕子抹泪痕,阴阳怪气道:“我原是小门小户出来的丫头片子,比不上人家高门贵女端庄稳重,你自找宝姐姐云妹妹去,何苦招惹我来?”
    “阿弥陀佛,天地良心,我何时说过你不如别人了?”宝玉也有些生气。
    黛玉背过身去冷哼:“你不说,自然有旁人说,多早晚离我远一些,免得连累我被人说嘴。”
    宝玉自然知道黛玉并非嫉贤妒能之辈,说这话并非因为宝钗,而是因为王夫人,诺诺不敢答话。
    宝二爷在荣府风光无限,却不敢招惹父亲母亲,纵然知道此事是母亲不对,也只能委屈黛玉。又是扮鬼脸又是逗乐子,好容易将黛玉哄高兴,将此事糊弄过去也就罢了。
    另一边,薛家忙碌一日,终于安顿下来,次日修整一日,第三日开始拜访亲戚故交。
    头一个自然是王家。
    王子腾上任去了,舅母冯氏却还在。王子腾比薛母大了近十岁,冯氏嫁过来时,薛母还是个小丫头片子,最喜欢粘在这个嫂子屁股后头,冯氏温柔贤淑,也很喜欢这个小姑子,姑嫂二人感情不错。
    薛母带着厚礼登门,冯氏亲自来院门口迎接,姑嫂二人一碰面便抱头痛哭,左右之人哄劝半日,好容易才止住了泪。
    一行人进了屋,冯氏让薛母坐她身边,拉着她的手上下打量,见她气色红润,精神头也极好,显然被照料得不错,并没有沉浸在丧夫之痛中,略微松了口气。
    又打量几个孩子,先问宝钗:“这便是宝钗吧?长得真标志,是个好孩子。”
    丫鬟拿了暖垫来,宝钗跪下磕头:“甥女见过舅母。”
    冯氏方才只觉她端庄漂亮,是个极出众的小姑娘,如今见她规矩极佳,一举一动优雅自如、赏心悦目,不由更为喜欢。招手将人叫到跟前,拉着她的手不放,扭头对薛母道:“你打小跟个皮猴似的,不想生出的女儿这般大方,倒是投我的眼缘。”
    薛母脸微微发红,不好意思地说:“宝钗都是由老爷教导的,我没怎么管过,嫂子若是喜欢,让宝钗常来陪您说话,您也教教她眉眼高低。”
    “那敢情好,家里就熙瑶一个女孩儿,平日也闷得很,宝钗常来常往,你们姐妹也好做伴。”
    王熙瑶是冯氏的小女儿,冯氏育有二女一子,长女出嫁后随夫婿去了边关,轻易不能回来,次女便是王熙瑶,与宝钗同年所生,极得王子腾夫妇欢心。
    儿子王义今年十七岁,在京郊的松山书院求学,成绩很不错,前年已经过了秀才考试,正在准备明年的举人考试,据说考中的希望很大。
    王熙瑶和王义今日都在,只不过男女有别,并未现身相见。虽说是一家子亲戚,到底不是亲生的兄弟姐妹,多些避讳总是好的。
    冯氏拉着宝钗爱得不行,突然想起一件事,又问薛母:“你信里说宝钗此次要参加选秀?”
    “是。”薛母低头揪帕子,“那时候老爷刚去,虯儿又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家里没个能主事的人,宝钗心里着急,听说要给公主郡主选伴读,觉得是一条出路,就把名字报上了。”
    这是他们商量好的说辞。
    这时候对女子要求极高,太有野心很容易为人诟病,就算他们不觉得宝钗有问题,却也不得不多替她考虑几分。与其叫旁人议论,不如推说形势所迫,还能给宝钗立个大义人设。
    且这也不是假的,在薛虯回来之前,宝钗的确是这么想的。
    “好孩子。”果然冯氏听了这话,对宝钗极为怜惜,拉着她的手又拍了拍,沉吟片刻后说道,“既然如此,dc也不失为宝钗的一个机会,我瞧她人品相貌都是顶尖,未必没有中选的机会,改日我回娘家问一问。”
    冯氏出身官宦世家,父亲官居正二品,她说回家问问,便是要看能不能替宝钗疏通的意思。
    薛母脸颊发红:“怎好劳烦亲家伯父?”
    冯氏便笑:“这么大岁数了,脸皮还和小时候一样薄,动不动就脸红。”
    话虽这么说,心中也不无感慨,嫁人多年还能保持少女心性,说明被保护得非常好,若妹夫没有英年早逝,这妹妹过得合该是神仙日子。
    可惜了。
    薛虯看着这一幕,也不由暗暗称奇。薛母与冯氏关系好他知道,只是不明白二人如此亲密,为何原著里薛家却没有住到王家,反而住到不算亲近的贾家去呢?
    却不知原著中随着薛母出嫁,冯氏也随着王子腾迁居京城,山高水远,通信不便,二人便渐渐疏远了。这世因为薛虯身体缘故,冯氏时时来信询问,也帮着花了不少心思,姑嫂二人才没有断了联系。
    不等他深思,冯氏又将目光落到他身上,上下打量一回,眼中便露出赞叹之色:“这便是虯儿吧。”
    薛虯也跪下请安:“外甥薛虯见过舅母。”
    “快别多礼!”冯氏亲自扶他起来,笑道,“果然是少年才俊,比我家那个孽障强多了。如今身子也好了,可还难受不曾?”
    “不曾,到家这几月再没发过病,便是一点小病痛也没有,瞧着比一般人还强些。”薛母满脸都是笑,儿子身体好转,可比什么都叫她高兴。
    冯氏眼睛微微张大:“如此说来,那道观真有奇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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