幕亓一脚步声远去。
    江书靠着门板,突然间失了所有的力气。她缓缓滑坐在地。
    她不想死,可又不能逃。顾家答应要照看她的娘。
    她逃了,她娘就没活路了。
    娘是她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含辛茹苦把她养大。她不能亲手送娘去死,她不能。
    第二个偷偷来看江书的人,是顾如烟。
    她身上披着斗篷,身后远远跟着一个顾家小厮。
    “江书,你……我……”
    “对不起。”
    江书:“奴婢担不起小姐这一句对不起。”
    若是往日,她敢这般与顾如烟说话,顾如烟暴碳一样的脾气,早就炸了。
    今日的顾如烟,全似没听出江书声音中的冷漠一般,自顾自地喃喃道:“我身上,不可有这般不清不白、纠缠不休的丑闻。这是……顾家嫡女的职责。这次,是我的错。我太任性,我不该来……”
    “奴婢明白小姐的难处。”
    “我往后、我往后,再也不会了。”顾如烟哭了出来。
    江书对着自己眼前的黑暗,无声地笑了。她付出了一条命,让顾如烟学会谨慎。这代价,属实大了些。
    顾如烟在门外,抽泣了半晌。
    她哭声稍歇,江书:“小姐,夜寒露重。您还是,请回吧。”
    江书声音中带着微微的冷意,终于刺得顾如烟身子一颤。“你……还怨我……”
    她从斗篷下,急急摸出一个丝绒钱袋,顺着门缝直接塞了进来。
    江书没接。
    那钱袋掉在地上。绳结散了,里面银子滚落了一地。
    “小姐,你这是?”
    顾如烟回头,冲着那小厮,“来。”
    小厮低着头上前,自衣袖中抽出一根女子戴的短钗,用手指比着弯了弯,塞进锁孔。
    顾如烟眼睛四处张望,嘴里还在不住催促,“快这些儿,等会有人来了。”
    “是、是。”小厮一边抹着额上汗水,一边更用力地捅着黑铁锁。
    江书:“小姐,你这是在干什么?”
    “你别怕。”顾如烟透过门缝看向江书,“这几日被雨水冲毁的大道已经修得差不多。你拿上这银子,沿着大道走,避着点人。”她贴得更紧,压低声音,“这营地里赈灾人手本就不够,放心,不会派出很多人追你的……”
    顾如烟,也让她跑。
    江书看看那个一边擦汗,一边开锁的小厮。认出这是顾慎身边之人。
    看来顾如烟此举,顾慎也认可。
    江书弯下身,捡起钱袋。用手稍一掂量,知道顾如烟给她准备的钱,并不少。够她衣食无忧地活上三五年。
    可是……
    “奴婢不能走。”
    钱袋自门缝中,又被递了回去。
    “小姐,你和大公子,若真的有心照拂奴婢。就好好待奴婢的娘,别让她知道……”
    顾如烟是哭着走的。她没求江书原谅,也知道江书不会原谅。
    第二日白天,江书消停了一天。
    大约是都知道她要死了,没人来烦她。供给她的一日三餐,也整洁精致了不少。
    宝儿似乎来找过她一次,没说几句话,就被她娘拽走。
    傍晚时分,高湛来了。
    一样是隔着木门,高湛向江书行礼,“我代拴牢一家,谢谢江姑娘。”
    高湛说得恳切,江书听来,却觉得好似伤口上撒盐。
    她是救了拴牢一条性命,却是以自己的命为代价。
    “高先生不必如此。今日的境况,并非奴婢所求。”
    高湛:“江姑娘后悔了?”
    江书轻轻笑了,“是。”
    她的坦率,倒让高湛一愣。
    沉默半晌,高湛才道:“江姑娘,你无需为自己的心善、求真而后悔。你莫要怪自己,你本没有错。要怪,便怪你生为奴婢、怪你生不逢时。”
    “生不逢时?”
    高湛长叹一声,“今上不喜走卒奴婢之人,以致立法极为严苛,像姑娘这样身负冤屈的也无法申辩。江姑娘若能早生几年,哪怕是在前朝,都不至如此,死得不明不白。”
    江书微微一愣。
    前朝……
    她出生便是在大盛,几乎从未想过,大盛之前,尚有朝代。
    只听高湛叹道,“前朝,也不过就是二十余年前的事啊……”
    第49章 热闹,咱家最喜欢看
    高湛此来,除了和江书谈了谈前朝,还告诉她一个大消息。
    昨日,顾如烟回去后,跑去幕亓一营帐中大吵了一架。把身上一直带着的,幼时幕亓一送她的小玉猴子扔在地上狠狠踩了几脚。
    猴子尾巴被踩断。整只猴子顾如烟都不要了。
    “听顾家的小厮说,如烟小姐回去后大哭一场,说什么都不肯再嫁幕世子。连夜逼着她哥哥替她往家里传信,说要悔婚。”
    悔婚这事说出去不光彩。若真是毁了,怕是幕亓一、顾如烟下一段婚事,都会艰难。
    倒是……称了万吟儿的心。
    高湛:“依我看。顾小姐在家中十分受宠,她若执意不肯嫁,顾相未必就肯牺牲女儿的幸福。”
    顿了顿,高湛:“江姑娘,你也勿要多想。”
    “奴婢……知道。”
    顾家牺牲江书,是为了保住顾如烟的清白名声,也是为了她能顺顺当当地嫁进武安侯府。现在,她说不嫁就不嫁了……
    江书相当于……白白送命。
    谁让她只是个卑贱的奴婢。
    见江书久久无语,高湛:“好歹,江姑娘救了无辜的拴牢。是……大功德。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所以奴婢来世,就可以不再做奴婢了,是吗?”
    高湛一愣,答不出来。
    江书:“高先生,谢谢你安慰我。只是……拴牢或许当真无辜,可他娘呢?也真得无辜吗?”
    江书自觉,生命中这最后三天,转瞬即逝。
    三日后,是个大晴天。
    顾如烟不敢再来看她,托旁人给江书带了一套新衣裳,说让她换上,体体面面地走。
    摸着那衣裳又细又软的料子,江书笑了。
    顾如烟是用了心。可她那等死法,要黥面,绞死,悬尸示众。
    怎么也不会太体面。
    换好衣裳,又吃了顿饱饭。江书又被带去了那一日的祠堂。
    她三天没出来,村子已修得差不多,祠堂前的地面重新整平,一旁还立着专为她准备的吊人架子。崭新的粗麻绳结好了扣,在半空中飘啊摇啊。
    祠堂地中间,设起了火炉。烙铁在火中来回翻烤,滚热滚热。
    经过时,江书多看了一眼。
    见是个“贱”字。想来是要烙在她脸颊。
    堂上,顾慎、幕亓一等人全来了。
    顾如烟今日没来。倒是万吟儿一身新衣,被流花扶着,很怕似的躲在幕亓一身后。
    对着江书挑衅一笑。
    江书被押上堂来,所有人都坐着。
    只有她跪下。
    一沓墨迹未干的信,写满了字,被递到江书面前。
    上面密密麻麻,写着的,都是她的“罪”
    一沓纸被翻到最后一页,红印泥扔在江书手边。
    “在这,画押。”
    江书摇了摇头。
    “不肯?”幕亓一变了脸色,“三天时限已到,你……没机会了。”
    江书:“奴婢想要纸笔。奴婢会写自己的名字。”
    微凉的湘妃竹管抓在手里,江书跪伏在地上,认认真真、一笔一划地写下:江书至死不认罪
    罪状被呈给顾慎、幕亓一看过。两人都没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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