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乞丐抓过皮箱便撞开人潮跑走,弥月瞧着那两个听差面面相觑,使劲推了他二人的手肘一把:“还不快去把东西抢回来?那箱子若是丢了,今后连老太爷都别想看病了,你们哪还有好果子吃?”
    一句话,终是说着了要害。
    那二人着急忙慌地拔腿追去。
    兰昀蓁直瞧着两个听差离远了,一时间再难穿过汹涌人潮回身,方一路跑至一旁的报亭之下。
    灰蒙蒙地天空忽而飘起雨丝,那处恰立着一人,褪去了往日习以为常的挺括军服,身着简练的衬衣长裤,臂弯处搭着一件外衣,正凝眸看着她。
    高瞻传话传得仓促,但贺聿钦亦大致从他话语中得知,兰昀蓁同他在京见面一事,被她最信任、亲近的三姨母聂缇告了密,聂老太爷知晓后勃然大怒,若不是这回胡慊请她去苏州诊病,只怕她当下仍出府不得。
    兰昀蓁小跑着在报亭屋檐处停下,气息仍是不稳的,一双秋水似的眼眸却望向他,此刻千言万语都不必再讲。
    “此次去苏州,要留多久?”贺聿钦拎起臂弯处悬着的干洁外衣,为她拭去落于长发、肩头上的细小雨珠。
    “一两日便足够了,那不过是个幌子。”今日的雨水格外寒凉,冷得她不由得环握住小臂。
    贺聿钦将外衣抖开来拢住她肩头,将她往怀中带,低声愧疚耳语:“是我连累了你。”
    “其实……我没有你想象中的那般好。”兰昀蓁偏了偏头,将脸贴在温热跳动着的胸膛前。她闭着双眸,想离他更近些,仿佛是留恋这转瞬即逝的温存。
    “你的那位姨母,你想如何处置?”贺聿钦低首,左脸依偎着她携有玫瑰发油香气的额发,“她骗了你十年,将这样的人留在身边,终是一份威胁。”
    她侧耳听着那片淅淅飒飒的雨声,亦感知着他低头同她讲话时微微震动的胸膛:“若要这般说,我也骗了你许多。”
    兰昀蓁睁眼,望见自檐角滚落的清澈雨珠堕入灰黄的泥水之中,浑为一体,只余一汪泥泞。
    “从在邮轮上,我说动你与我跳第一支舞起,我便骗了你。”
    贺聿钦没有说话,静静地听她一一道来。
    “什么破棋之法,那皆是我胡诌出的,当初学棋是为迎合老太爷,这么多年过去,我也只知同他该如何下棋。”
    兰昀蓁依旧环抱着他的腰,默了一会儿后,接着道:“我也不曾与同学去基督教堂做过礼拜。我曾在教堂里当着神父的面说过谎言……也犯下过罪孽。”
    她又闭了闭眼,似乎等候了许久,除却发顶处传递而来他温热的呼吸,未得到他的任何回应。
    他不是那般能叫她拿捏于掌心的蠢笨男子,从前他二人曾隐晦地谈论过佛珠一事,如今自己既已如是说了,他也该将邮轮上发生的实情猜出一二。
    “你要说的,便是这些?”贺聿钦的声音平静极了。
    兰昀蓁的手微微顿住。他这话的意思是……?
    “看来我所知晓的,比你未曾告诉我的要多得多。”贺聿钦的声音温和传来。
    兰昀蓁将脸离开他的怀抱,抬首,略显怔忡地看向他。
    “昀蓁,你所担忧的那些事,我都不在乎。”贺聿钦低着头,一字一句道。
    他在世人眼中是何其正派的人物?可事情一牵扯到她,他从前立下的那些条条框框便会悉数忽略重设。
    “从前我曾说过,若我无法襄助你,亦不会情愿将你困住。但当下,这句话不适用了。”
    他不愿见她似聂绫一般背上私奔的污名,但她若孤身留在聂家,那便是垂饵虎口,使生杀予夺之权都流落到聂岳海手中。
    “你若愿意,我即刻便带你离开上海。”
    兰昀蓁还未反应过来,却见贺聿钦俯身,从她肩头披着的那件外衣口袋里拿出一样东西。
    那是一只盒子,静静地躺于他掌心之中,被揭开时,露出其中的一枚戒指。
    一场乱世之中,一片霖雨笼罩,一间窄小报亭檐下,那个使她意难平的人正弯下腰,低头问她是否愿意嫁给他。
    兰昀蓁怔了良久,不知该如何回应他。
    她缓缓抬手接过那只盒子,指尖抚过那枚在阴灰的天色下,仍散发出浅浅光泽的祖母绿宝石。戒指是冰凉的,亦如这个雨天。
    她的余光能瞥见他垂下的那只手握紧的拳,这般紧张,恐怕连他自己都不自知。
    兰昀蓁的口微微张着,心头思忖良久后得出的话语久久说不出。
    亦是头一回,她说话的声音都是轻颤的。
    “这回我不能再骗你了。”兰昀蓁将那只盒子阖上。
    “我不能同你走。”
    此话出口时,她心中似刀绞般地流血抽痛,可她不能就这般跟他一并离开。
    她仍记得自己是为何要顶替聂芷安的身份,即便在那个凛冽的秋雨夜里受尽屈辱与折磨,也仍要进入聂家。
    她忘不了这点,是因云家所遭受的一切冤屈都叫她镌心刻骨。
    夜阑人静之时,她都以为自己将会酣梦一场,可每每阖上眼眸,脑海中浮现的,却是被人构陷,惨遭酷刑而冤死狱中的祖父,还有蹊跷染上肺痨,终了咯血而亡的母亲!
    兰昀蓁不敢忘,亦不能忘。
    十余年来,支撑着她寄居仇人篱下,同那群共流着聂家肮脏血脉的人笑言相处、生活的,不正是这不可泯灭的仇恨么?
    她的手有些颤抖,将戒指盒放回到他掌心里:“是我没这个机会带上它。”
    贺聿钦没有说话,他凝望着她,瞧见她低首时颤动的睫羽,垂下的那只手,手背上青筋凸起。
    “但有一件事,我从未欺骗过你。”她掀眸,眼眶隐隐泛红,“一为,唐先生之事,当真非我所愿;二为……初见你时,我不曾瞒过你我的姓名。”
    “我知道。”贺聿钦点了点头,低沉道。
    他低首时,掩去眉宇间的微微耸动。
    兰昀蓁知晓,那是他想要抑制自己情绪时才会流露的神情。
    她忙低下头,避开了视线,冻得有些僵硬地手指从珍珠包中翻出一张支票,几折叠好后,脱下肩头的外衣,塞进口袋一起交予他。
    身子蓦地便凉了,兰昀蓁有些不适应:“这笔钱,是拿去支持军备物资的。同聂家见不得人的黑心钱无关,亦同兰家沾染着大烟气息的钱无关。”
    “铭德里的学生们知晓了此事,也省吃俭用地往其中添了一份心意。”
    她解释,是希望他可毫无顾虑地让这笔钱派上用处。
    远处的轮船轰鸣起汽笛,沉闷又冗长——船马上便要开了。
    弥月挤身于摩肩接踵的人群中,拼命地垫高脚尖眺望,只瞅见那两个听差已寻回了医药箱,往登船口子处走来了。
    “小姐,我们得抓紧走了,那二人回来了!”弥月跑至报亭边,焦急地催促着兰昀蓁。
    闻言,她回首瞧一眼码头,又立即转回来,面对贺聿钦,红着眼周,勉强挤出一抹笑意:“我曾试过许多法子。”
    “老太爷是个好面子、要名声的人,元菁病逝不过几月,贺亥钦若不主动求娶,他怎会上赶着逼迫我嫁去?”
    她忽地讲起:“本是同小夜合说好了的,她拖住贺亥钦一些,如此既可为我宽裕时间,又能使他短期里不再纠缠我。”
    话到此处,兰昀蓁短暂地低首,忍住眼底的湿润,又抬头故饰轻松地看他:“或许,是这时候不对……”
    她说的话,他都听懂了——她曾为他们之间努力争取过。
    贺聿钦倾身镂住她,下颏用力地抵着那片削薄的肩头:“你只管做想做的。硝烟散去的那日,我定会回来见你。”
    报亭的另一侧隐约传来弥月和那两个听差的声音——
    “三小姐去哪儿了?”听差疑惑的声音传来。
    “三小姐要买一份报纸,选好了便登船。”弥月答道。
    “我去瞧一眼。”另一听差抬步要进报亭。
    “诶——!三小姐最不喜在这种时候被人打搅,你就不能安安静静地在此处等她出来?”弥月不耐地呵斥道。
    那人似乎被弥月暂时唬住了。
    兰昀蓁的双手绕过他腋下,紧环住他后背,贴着他耳畔轻声道:“我只要你活着。”
    话音落下,又默了。
    再无时间留给他二人离别了。
    兰昀蓁果决推开他,失神地理好衣帽,回身自报亭后门消失于他的视野之中。
    那抹清冷的玫瑰发油的香气亦一并被她携去了,余下的冲淡在这晦暗的阴雨天中。
    霪雨依旧潇潇地下着,并未下得越发的大,但却似要悄无声息地浸透整个凛秋。
    他与她的那台戏落了幕。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卷
    第64章 绮梦遗香痕(1)
    民国十三年, 正月初二。
    聂府中张灯结彩,喜庆的红灯笼高悬于檐角之下,映照着于前庭洒扫的下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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