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家老大是最好下手的,作为一矿下属分矿的职工,收拾他是手到擒来的事。
    而子弟小学和机关托儿所都是在乌城矿务局的体系之内,虽然巩副矿长的手暂时伸不到一矿以外的单位,但人托人,总能找机会整治一把。
    巩副矿长终于找到了出口气的机会。
    贺明珠并不是马上就发现了巩副矿长的恶意。
    她忙着开办罐头厂的事,对家里的事关心的就少了。而贺明国不是一个爱抱怨爱诉苦的人,多少辛苦都是自己默默咽下去,对着家人永远都是乐呵呵的笑脸。
    可即使是贺明珠每天忙得回家倒头就睡,她还是意识到有什么地方似乎不太对。
    “大哥最近的夜班好像有点多啊。”
    晚上回家后,再次在饭桌上没看到贺明国,贺明珠就随口说了一句。
    齐家红放下筷子,叹了口气:“分矿那边也不知道是怎么了,给你大哥连着排了一周的夜班。唉,我让他去问问领导,就算再赶生产,也不能这么排班吧。他不肯去问,非说要服从组织安排,排了什么班就上什么班……”
    贺明珠敏锐地察觉到不对。
    “一周的夜班?”
    贺小弟正在抱着棒骨啃,闻言含糊不清地说:“我已经好久好久好久没看到大哥了……”
    贺明珠忽然意识到,她确实也很久没有见到贺明国了。
    一矿实行“三八制”的排班制度,也就是矿工上班时间分成早班、午班和晚班三个班次。
    每个班次的工作时间为八个小时,一天二十四小时不停歇地采矿。
    其中早班的工作内容为检修井下机械设备,清理巷道污泥,无须生产,相对较为轻松;而午班和晚班则是生产班,要负责采矿、掘进和开拓,工作任务非常繁重。
    夜班时间是晚上九点到早上五点,再加上下井前开会换装、升井后换衣洗澡,以及路上通勤的时间,往往实际工作时间超过了十二小时。
    贺明国从天还没黑就上班去了,天亮了才回家补觉,每天过得晨昏颠倒,明明在同一个屋檐下,却几乎和家人没有碰面的时候。
    由于采矿是个辛苦又危险的活儿,一般情况下是上四休三,以确保矿工能以最饱满的精神状态来从事危险系数极高的井下工作。
    但贺明国却被连续排了一周的夜班,没有一天的休息时间,整个人处于超负荷运转的状态。
    也就是他现在还年轻,身体撑得住,不然早就出事了。
    得知贺明国被安排连上一周夜班后,第二天,贺明珠特地中午从学校赶回家,找贺明国问问情况。
    当她回家时,贺明国还在补觉,齐家红做好了午饭,正犹豫着要不要叫他起来吃饭。
    看到贺明珠进家,齐家红惊讶道:“明珠,你怎么回来了?忘带东西了吗?”
    由于高中学业紧张,加上贺家离一中较远,骑车最快也要半小时,因此贺明珠一般中午就近在乌金年代吃饭,顺便霸占贺明军的休息室午休。
    “我来看看大哥,他还没睡醒吗?”
    齐家红难掩担忧之色,轻声道:“没呢,可能是太累了吧。”
    贺明珠推开小屋房门,听到里面鼾声大作,贺明国没脱外套,鞋子踢到一边,以一种看着就很不舒服的姿势,斜卧在炕上睡觉。
    贺明珠上前,轻轻拍了拍他的胳膊。
    “大哥,醒醒,吃完饭再睡。”
    贺明国睡得沉,被拍了好几下也没睁开眼,含混地说:“别管我……你们吃吧……”
    贺明珠加大了力度,甚至上手去掀他的眼皮,捏他的鼻子憋气。
    “别睡了,先起来,我有事找你。”
    贺明国被骚扰得烦不胜烦,翻身爬了起来,垂头坐在炕边,上手呼噜了好几把脸,挣扎着睁开了眼睛,眼球上满是红血丝。
    齐家红心疼地说:“你眼睛怎么了?我去拧条凉毛巾,你敷一敷眼睛。”
    贺明珠端详大哥,发现他气色极差,嘴唇发乌,皮肤缝隙里都是没洗干净的煤灰,像一条条黑色的伤痕,横亘在他年轻的脸上。
    “大哥,你是不是得罪你们领导了?”
    贺明国努力打起精神,笑骂一句:“瞎说什么,我像是这种人吗?”
    贺明珠若有所思:“那可能是我这边的问题。”
    贺明国站了起来,推着贺明珠出门,边走边说:“你就是想太多,和你没关系,我们分矿赶生产,班组的几个老同志身体撑不住,我还年轻,多干点没什么。走,吃饭去,尝尝你大嫂的手艺。”
    贺明珠顺着他的力道走出了门,又问了一句:“是整个分矿都在赶生产,还是只有你们班组在赶生产?而且现在还是春天,煤炭需求量小,即使是要赶生产,也该是秋冬季吧。”
    贺明国却坚持道:“小姑娘想这么多干嘛,工作上的事儿不用你操心,我心里有数。”
    他不肯说,贺明珠没再说什么,只是在心里转着念头,她是不经意间得罪谁了吗?
    可这段时间算得上是难得的风平浪静,几家店和新食堂都没有什么纷争,也没有闹出矛盾,并不像是得罪人被报复的样子。
    难道是之前有利益冲突的人吗?
    贺明珠一向奉行和气生财,不做独夫,有条件就带动身边的人一起发财,不管是郝家村的养鸡场,还是许家村的粉条厂,亦或是草原上的羊肉生意,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大家一起赚钱才是真的好。
    可如果要说仇人的话,也不是没有。
    汪副矿长算一个,但他已经进去了;齐家兄嫂勉强也算,这会儿他们还在劳改农场;通缉犯就更不用说了,不出意外的话他现在应该在奈何桥排队。
    旧食堂倒是和她有仇,但刘小军和冯建平此时都在看守所等待法院审判,其他人就算有恶意,也不敢在这个风口浪尖上找茬,都缩着脑袋装乌龟呢。
    一圈排除下来,似乎只有巩副矿长了。
    巩副矿长虽然没从贺家占到便宜,但也没吃大亏,还把经营状况良好的三产饭店硬生生抢走,虽然最后因为他们自己的原因导致客流量暴跌,饭店倒闭。
    贺明珠在桌子上轻轻敲着手指,难道真是他?
    中午吃得简单而隆重。
    简单是因为菜少,做法不繁琐;而隆重则是每道菜都精心准备,具有针对性的功效。
    齐家红炖了猪肺萝卜汤,润肺止咳,专为在井下粉尘环境长时间工作的贺明国准备。
    还有卤猪肝,明目补血,正适合贺明国。现在的井下缺乏眼部护具,矿工眼球容易受到飞溅的煤灰和渣滓伤害,再加上连日的夜班,眼睛负担过重,正需要补一补。
    卤料的汤底是贺明珠调制的,老卤被分成几部分,几家店和贺家各存一份,洗好的猪肝放进老卤中,味道是越卤越香。
    除此之外,还有清炒时蔬和清炖
    棒骨,主打一个清淡。
    对着一桌子的菜,贺明国的胃口却不算好。
    熬夜会使人的消化功能紊乱,出现胀气、食欲不振的问题,即使白天补够了觉,也无法完全弥补。
    齐家红担忧地皱着眉,轻声劝道:“多多少少吃一点,不吃的话身体受不住。要不我去给你拿乳酶生,吃点助消化的药。”
    贺明国笑起来,拿起筷子就往嘴里塞了一块猪肝,含混地说:“我没事,这不吃得挺好的吗?”
    贺明珠见状,转身到厨房调了一碗酸梅汤,端出来放到贺明国面前。
    “喝吧,喝完我和你一起去分矿。”
    酸梅汤是用乌梅、山楂、甘草和冰糖熬制而成,原材料简单,制作起来却颇为麻烦。
    一两半的乌梅,三两山楂和三两冰糖,加上二十斤的清水,要足足熬上一夜,才能将乌梅和山楂的味道彻底熬出来,配上冰糖的清甜,喝起来酸中带甜,入口回甘。
    贺明珠去年晒了一些干桂花,在酸梅汤水开的时候往里面撒上一把,蒸腾的水汽中就有了桂花特有的香气,恬淡而甜蜜,让人喝起来在呼吸间仿佛都带上了淡淡的桂花香。。
    贺家之所以常备酸梅汤,是因为贺小弟经常消化不良,偏偏他嘴壮又爱吃,就算消化不良也不影响他每顿都要大吃特吃,然后导致更严重的消化不良,上厕所时疼得嗷嗷直哭。
    贺明珠都服了,怎么会有这种记吃不记打的小孩。
    她甚至有点想实践一下清廷的育儿方法,病了就净饿几天,肠胃清干净了再说。
    但一想到废帝自称小时候被饿到在御膳房偷猪肘子,抱着大啃特啃,直到被太监抢走——算了,被迫挨饿的小孩太惨了,还是试试食补吧。
    酸梅汤有开胃助消化的功能,贺明珠索性在家中常备,每天睡前熬上一大锅,全家做梦的味道都是酸甜清香的。
    贺明国自持家长身份,不肯喝这种酸酸甜甜的饮品,说起来这是女人和小孩喝的,他一个大男人才不喝酸梅汤。
    但贺明珠把酸梅汤推到他面前,大有“他要是不喝就捏着鼻子全给他灌下去”的气魄,贺明国无奈,只好老老实实喝完这一碗。
    然而,酸梅汤甫一入口,立时在口腔内沁起清凉恬淡的滋味。明明是常温的,却给人一种冰凉的错觉,整个人为之一静。
    贺明国原本由于过度疲劳而昏昏沉沉的大脑,此时神志一清,五感渐渐苏醒,像是原本雾蒙蒙的玻璃终于被擦亮,窗外投进明媚的阳光。
    一碗汤喝完,贺明国主动起身去厨房,又给自己来了一碗。
    喝完酸梅汤,略停了停,贺明国终于慢一拍地胃口大开,对着满桌子精心准备的菜食指大动。
    他一边吃,一边含混地说:“你专心上学,分矿的事不用你操心。我下午就去找排班的人问一问,就算是要赶生产,也不能就可着我薅羊毛吧。”
    贺明珠不禁笑了:“大哥,你可算想起来要给自己争取权利了。”
    贺明国瞪她一眼,心想自己要是不主动上的话,来的就是贺明珠了。
    他一个做大哥的,反而要妹妹替自己出头,这也太没面子了吧。与其如此,还不如让他自己来呢。
    齐家红也高兴了些,补了一句:“也别光是排班的事,你负责的那块工作是不是也该换一换了?也不能总是你打锚杆吧?这么危险的工作,总该大家轮流来做呀。”
    “打锚杆?”
    贺明珠敏锐地发现了关键词。
    作为煤矿子弟,她对于采矿的基本流程是有所了解的。
    在煤矿开采过程中,对于未曾采掘的煤层,要首先开动掘进机进行掘进,挖出一条可以采掘的矿道。掘进后其他矿工要立刻进行临时性支护,在不断掉落煤炭的工作面上挂铁丝网和锚杆锚索支护,之后进行喷浆,将水泥覆盖在煤层上,使其处于相对稳定的状态,不会在后续的开采过程中掉落煤炭和碎渣。
    虽然由于重力和地壳运动,挖出的这条矿道会逐渐缩小,从矿工可以站直了进去开采,到只能弯着腰,再到只能蹲着,甚至空隙狭小到无法开采。
    采矿工作复杂多样,需要担负不同任务的多个班组进行协同作业。而在众多工作中,属掘进的工作最为危险,对矿工身体损害程度最高。
    由于掘进机要将原本一体的煤层挖出一条矿洞,在掘进过程中会造成大量煤炭粉尘四散,工作面五米内看不清人,是矿工常患职业病矽肺的重要原因之一。
    而打锚杆更是危险,由于原本完整的煤炭层中忽然出现一个空洞,上覆压力太大,常常在打顶锚时忽然间从顶层塌下一大片煤炭。
    在井下发生的众多事故中,由于打锚杆造成矿工被煤层埋住是常有之事。
    因此,打锚杆的工作是由有经验的矿工轮换完成的,并不会固定由一人去做。
    在贺父的同事中,不少人因为打锚杆而被埋牺牲,贺父本人也曾因此受伤。
    当年,贺父就曾经因为打锚杆而受伤过。贺母带着孩子们赶到矿区卫生院时,贺父躺在病床上,头脸缠着纱布,闭着眼睛,还没从昏迷中苏醒。
    医生说,幸好贺父在事故发生的瞬间下意识地用手挡了一下,才没被伤到要害,但脑震荡至少是跑不了的。
    至于有多严重,有什么后遗症,还要看他醒来的状态。
    贺家人提心吊胆,生怕贺父像他的同事一样再也醒不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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