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婆婆从蒲团上起身,抽出三根香:“丫头,来。”
    桑澜指自己:“我,不合适吧。”
    赵婆婆举着香:“你是小姐的徒弟,应该替她尽孝。”
    桑澜接过香,三股青烟升起,虔诚地跪拜、上香。
    赵婆婆望着她,开始讲起赵家的故事。
    “小姐家中排行老六,是家主与主母的老来女,与大姐的女儿一样大,全家人都疼她、爱她。她活像一个混世魔王,成天侄子侄女,练武偷奸耍滑,翻墙、钻狗洞。家主与主母要责罚她,她往三个姐姐和两个哥哥身后躲,再不济,躲侄子侄女身后。”
    “定安长公主来府上做客,小姐听说长公主有一匹能跳过院墙的白马,叫我替她望风,她自己偷偷往白马屁股上放马蜂,白马受惊撞墙而死。长公主抓到我们俩,我被家主罚去赵家兵营,小姐则跟着定安长公主北上凉州,抗击北凉。”
    “燕州骆家趁机打着前朝名义起兵叛乱,暗中勾结翼州胡家,斩断凉州与燕州之间的消息,赵家守在京城外的裕城。”
    “赵家家主,你师父的父亲忠靖侯赵达,出城斩杀骆家将领十余人。骆家诈降,在父亲的归途上设下埋伏,他的尸体被骆家人喂了狗。”
    “赵家主母,你师父的母亲义靖侯陈鹄,带着赵家上下三十多口人守裕城。”
    “赵家人从来都是硬骨头,宁愿站着死,不愿跪着生。三位姐姐和两位哥哥,死在战场上,他们的尸体被扒光衣物,吊在阵前。”
    “大姐的一双儿女想趁夜偷回尸体,中了埋伏。骆家军为了逼主母开城门,在城外用鞭子活活地抽死两位小将军。”
    “二姐、三姐,四哥和五哥的孩子为守城,死在城墙上。主母中了敌人的毒箭,不治身亡。”
    “我。”赵婆婆失声哽咽,“我带着残兵,撑了三日,等到了杀回京城的长公主和小姐。”
    她指着满堂牌位:“我恨,我是赵家人,却没能和他们一起死在战场上!”
    “我恨,赵家军守城弹尽粮绝,却迟迟等不来青州卫家军的援救!”
    “我恨,城里的大夫全是庸医,无人能治主母的伤,让她老人家,全身溃烂而死!”
    三声“我恨”,耗净了赵婆婆全身力气,她瘫坐在地上,捂着心口痛哭,发泄出这辈子的悲痛!
    桑澜扶着赵婆婆起身,胸前衣襟尽湿。
    师父眼中常年笼罩着低沉的阴影。
    她看低了师父,认为师父是为情所困。
    是这般沉痛的过往,困住了师父。
    “我告诉你这些,不是要你去报复谁。”赵婆婆紧紧地抓着桑澜的手,混浊的眼珠中透着执拗,“我要你记住,帮你师父记住,帮赵家人记住,大夏有过满门忠烈的赵家。”
    桑澜点头:“我会记住,也会让我子孙记住。”
    “好孩子。”
    赵婆婆与桑澜一起吃过午食。
    她拿出一枚玉佩:“这是赵家旧部的信物,你拿着,在外面遇上麻烦,他们见到此玉佩,会出手帮你。”
    桑澜:“我不要,我可以转交给萧世子。”
    赵婆婆塞进桑澜手里:“我虽老眼昏花,但还能看得清你们的眼睛,世子像他父亲,你更像赵家人。好了,别推辞,你念着我,专程来陪我这个老残废过新年,这就当作我送你的新年礼物。”
    桑澜被赵婆婆送出了赵府。
    新年伊始,满京城的人都在欢声笑语地庆祝。
    唯有她,她骑着骏风,失魂落魄地走在街头。
    她在回想破碎记忆中,关于师父的片段。
    骏风被一辆马车挡住路。
    冰凉的玉佩让桑澜回神,赵婆婆此举莫不是与老顾一样,她调转马头,呵斥路上行人闪开。
    陆阳静察觉到桑澜表情的异样,吩咐车夫追上去:“跟上。”
    桑澜用力拍响赵府大门,迟迟没有动静。
    她翻墙而过,四处都寻不到赵婆婆。
    最后,她在祠堂空棺材中找到了。
    赵婆婆笑着走了,她合上眼,穿着桑澜买给她的新衣,安详地躺在棺材里。
    寂静冷清的赵府中,蓦然传出一道撕心裂肺的痛哭,凄厉哀绝。
    陆阳静看见骏风独自站在赵府门外。
    她转头吩咐婢女:“去通知端亲王府,赵将军走了。”一时间,她的眼里蒙上了一层水雾。
    赵婆婆,赵家养女,名赵辰芜。她率领赵家残军镇守裕城,拦住胡家南下攻入京城,封燕平将军。
    赵家祠堂又新添一道牌位。
    消息迅速从端亲王府传到了宫中,端亲王府马车从宫中急匆匆赶出来。
    陆阳静等来了端亲王世子与常平郡主。
    她送上盒子:“这里有阿兰爱吃的蜀州小食。”
    萧北辰没有接:“陆大人,你要进京城的棋局,不该利用我妹妹的善心。”萧北芸跟在他身后,一道进了赵府。
    他们见到盘坐在棺材旁的桑澜。
    她在无声流泪。
    两人陪着她,一直到太阳落山。
    见她动了,萧北芸扶她起来。
    桑澜拿着玉佩走到萧北辰身前:“赵婆婆给了我赵家信物。”
    “那就拿着。”萧北辰目光落在棺材中,“赵婆婆年纪大了,当年的战事让她落下一身病痛,一双眼睛几乎哭瞎。如今,也算是解脱。”
    他抿着唇,外人看不出他的心情。
    “我心里难过。”桑澜捧起盒子,“老顾师父走前,交给我医书。徐娘子她们走前,交给我账册。赵婆婆临走前,给了我赵家旧部信物。”
    她说:“医书,我没学会。账册,我没守住。如今又多了一份信物。”
    “芸姐姐,表哥。”桑澜吸了一口气,“他们给我的东西,太重。”
    萧北芸昨夜看到她的伤疤,新伤尤为醒目,知她不易,劝慰道:“那就放下。”
    桑澜摇头:“可我,放不下。老顾对我有半师之恩,徐娘子她们对我有长辈之爱,赵婆婆。”
    萧北辰打断她:“太医院为赵婆婆诊过脉,她早已灯枯油尽,命数如此。”
    “西山匪乱乃苏家与逆党所为,即便发生之时,你在西山,也无力阻拦他们的暴乱。何况你也说过,顾医师与徐娘子等人心存死志。”他缓和语气,“小澜,向前看。”
    萧北芸愕然,她许久没见到萧北辰生气,尤其是对亲近之人生气。
    对待外人,他只会像条阴恻恻的毒蛇,在其耳边吐信子,慢慢缠紧其躯体,让其痛苦地窒息而死。
    桑澜任萧北芸替她擦干泪花,冷静了一刻钟:“道理我都懂,但我需要时间。”
    萧北辰:“姐姐,先带小澜回府,我来处理赵将军的身后事。”
    桑澜一出府,策马直奔镇远侯府。
    *
    下人传唤,慕容莲笙去迎人,看清桑澜的神情,心中欢喜说不出口:“姐姐,发生了什么?”
    “苏家主在吗?”
    苏婉仪从厅堂中走出:“小澜找我有事?”
    桑澜:“苏家主,赵家留守裕城,卫家军为何没有派兵增员?”
    慕容莲笙站在两人中间。
    苏婉仪:“你以什么身份问我?”
    桑澜举起玉佩,上面有一个龙飞凤舞的“赵”字:“赵家后人。”赵婆婆将信物交给她,认她是赵家人。
    “其一,卫家军需留守青州边界,一旦南下支援京城,漠北势必会起兵犯境。其二,胡家跟着定安长公主发家,没人料到胡家会跟着骆家一起造反。其三,青州收到救援信时,长公主已到达了裕城。”
    苏婉仪慢慢道:“事发之后,涉及谋反的世家被长公主一一清算。”她看过桑澜湿润的衣襟和发红的双眼。
    桑澜:“只有骆家与胡家吗?”
    “你很聪明。”苏婉仪微微一笑,“有些事情,你不该管,也不该问。”
    桑澜:“多谢苏家主为我答疑。”她拿出比翼鸟荷包,“这是卫将军的旧物与他的生辰礼,请苏家主代为转交。”
    她平复自己的心情,努力挤出一个笑容,拍了拍莲笙的肩膀:“莲笙,新年快乐,我先走了。”朝苏家主行礼,“告辞。”
    慕容莲笙望着她离开的身影:“舅母,姐姐今日的冲撞,还请您见谅。”
    苏婉仪:“燕平将军走了,我不怪她。”青州苏、卫两家入了西山铁矿,玉溪镇百姓惨死,在这样的情况下,桑澜还愿意救安晏,两句无心之言算得了什么。
    慕容莲笙念着燕平将军,迷茫的神情中透出清明,原来如此。
    卫安晏收到消息,一路跑回来,却没看到人影。
    “桑澜呢,娘没留她做客?”
    苏婉仪没有回话,只低头看着手中之物。
    卫安晏顺着她的目光,看到比翼鸟荷包,嘴角笑容瞬时凝固。
    第55章 唤我五舅舅
    卫安晏满心欢喜地等待了一夜,等来桑澜归还荷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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