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本本分分干活, 给帝师诊治,难道还有错不成?
    揣测圣意是不好, 可谁能忍住心里不瞎琢磨;
    难道说, 皇帝叫他们太医院备着, 其实没想让帝师治好……?
    那把帝师接回来干嘛?
    处理了?
    六年前皇帝有多上心,他们都看在眼里。
    虽然陛下一向仁爱,没说过什么要太医院陪葬的话;
    可是陛下自己着急上火, 急坏了身子,他们这帮人还是活不了。
    因此当时都使了浑身解数,没有敢不往外拿的稀奇东西。
    吊住了帝师的命,算大功一件。
    可是如今陛下要是不想让帝师接着活蹦乱跳了,他们又该怎么办呢?
    当医者的, 做事可得听听自己的良心……
    陆太医心中流过思绪万千之时,皇帝已然开口:
    “辛苦陆卿了。”
    听不出什么倾向来。
    陆太医的心里又开始打鼓。
    哎呀……
    安芰却容不得他在这接着发愣了,上前笑道:
    “陆太医!我来时还遇上了你同僚。”
    “说是德王妃家的云奴还是不舒服,再三托人来请您呢!”
    陆太医眼皮跳了跳。
    那“云奴”是只雪白的狮子猫,精力极其旺盛,冬日里也成天在雪地里跑。
    反而这几天开春了懒懒的不爱动弹,连春都不愿叫了。
    王妃担心,一天差人往太医院八次。
    ——这都是题外话。
    他这边刚给沈帝师看完, 就催他去给猫看病;
    虽然万物都该一视同仁, 可是还不知沈大人心里会不会膈应呢!
    只能寄希望于沈大人不知道……
    沈厌卿站在他旁边, 眉头舒展,对他笑道:
    “云奴么?我还记得。”
    “那小家伙最是机灵可爱, 向来招人喜欢,怎么病了?”
    沈帝师回身,把桌上一堆字迹龙飞凤舞的方子都拾掇好。
    “既然这边的事情做完了,我也不多耽误陆太医了,还是快去吧。”
    得,帝师知道。
    陆太医真的很疑惑。
    这沈帝师白丁出身,一向侍奉御前寸步不离,到底是怎么做到连二皇子府上的猫都了解得通透的?
    莫不是有一百只手,一百双眼?
    罢了,反正是赶他走,他就走吧。
    留在这看这对君臣师生尚不清楚的关系,还不如剐了他。
    宫里的事,少看少问少打听……
    陆太医吭哧吭哧拖着药箱走了。
    走出门十来步,红衣的御前总管竟追了上来,要和他说话。
    陆太医:“?”
    安芰屏住表情,认真道:
    “怕陆大人有误会,咱家特意追出来叮嘱一声。”
    “别多想多做多余的事,您该干什么干什么就行。”
    这一下陆太医更是止不住地乱想:
    这是暗示吗?
    还是……
    可是……
    安芰见他这副表情,有些微微急了,顾不上端架子:
    “真是让您别多想!”
    “沈帝师侍奉陛下的日子比我还久,两人感情笃深,陛下哪里见得沈帝师病重呢!”
    他这话引来了陆太医更诡异的眼神。
    难道……
    安芰和沈帝师……
    要是是安芰想……
    但,若真是如此,陛下又怎么会容得他追出来?
    或者……
    安芰向来是个会读心的,对此不禁一阵头疼。
    真想把宫里这群人胡想乱猜的脑子都掏出来,锁住,别成天造那些没用的猜测。
    他有几个胆子,敢暗示太医院对帝师下手?
    前任的血案可还历历在目呢,他就敢这么忘本?
    他干脆扯住陆太医的袖子:
    “咱家和您交个底。”
    “这里头没我的事儿,都是陛下和您说话。”
    “沈大人的病,非治好不可,若是治不好……”
    陆太医眨眼:
    “就让整个太医院陪葬?”
    这下是听懂了。
    安芰扶额:
    “对,大方向是这个。”
    “但列位大人都是宫里的栋梁,陛下不会那么对你们的,尽可以放心——”
    陆太医郑重点头:
    “微臣明白了。”
    明白你个头啊!
    安芰真想喊一句“大胆”将人赶走,奈何不在陛下身边,这句话喊出来也没分量。
    只能客客气气送人:
    “陆大人尽心,陛下就等着好消息了。”
    ……
    姜孚拣起几张方子,凝眉看了半天。
    纸上的字横一条竖一道,偶尔还有斜着的。
    再加上陆太医讲高兴了还画些图示,左勾右勾,乱的不成样子。
    一看就是医术高明的人才能写出来的。
    小皇帝抬头看向老师:
    “老师看得懂?”
    沈厌卿笑笑:
    “看不懂啊。”
    “那您……”
    “左右是太医院抓方子配药,送来什么我吃什么就是了。”
    “专人办专事,陛下都信得过他们,臣还怀疑什么呢?”
    姜孚愣了一下,语气低落了些:
    “也是没有办法……”
    既然是蛊,再好的大夫来也不对症,未必拖得住它的进度。
    可眼下又没别的办法,最大的希望还在去文州的路上呢。
    沈厌卿歪了歪头,将目光斜着挑上去看自己的学生:
    “陛下不高兴啦?”
    “臣听陆太医分析了这许多,倒是觉得……”
    “毕竟是宫里的太医,开的方子比鹿慈英精到不少呢。”
    小皇帝听了这句,偷偷心花怒放了一下。
    沈厌卿看在眼里,会心一笑,伸手去拉他。
    “御书房那边也把东西都送过来了。”
    “陛下就且放宽心,由着臣伺候您批折子吧。”
    ……
    生活一这么规律起来,就好像容易让人忘了今夕何夕了。
    事实上,沈帝师从前陪皇帝批折子的日子也没有多少。
    大多数时候他不是卧病在床,就是在忙自己的事。
    再加上又不愿意掺合进政事里,让刚刚上位的小皇帝疑心;
    沈少傅名义上是权倾朝野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实际上只是在一门心思清理旧事。
    要说权力……
    咳,确实也不是没有。
    但那是因为姜孚信任他,才交到他手里的。
    他也只觉得是暂时借用,没打算长久占着。
    在这一点上,他还是可以说是问心无愧的。
    他这人向来本分,尤其在关乎姜孚的事上,他从不敢逾矩半分。
    ……
    临睡前,灯油正恰巧快燃尽了,照的屋里头昏昏的。
    沈厌卿倚着床头。
    看着拆得日渐素净的屋里,他总有些想笑。
    要不是皇帝今晚还睡在他身边,他真以为自己是失了圣心了,连住处都要被拆干净。
    连个好的地方都没得住,这才是他回京前心里头的预判;
    而今反而复现许多年前的相处方式……
    放在几天前,他就是做梦,倒也不敢这么想。
    姜孚解下外披,坐在他边上,见他嘴角带着笑意,也笑着问:
    “老师是舍不得了?”
    “待到晚些,学生还能换来更好的。”
    “先前布置时,以为事事都尽美了。”
    “待到现在回过头来一看,总觉得处处都还差点意思呢。”
    沈厌卿坐起身来,帮皇帝解下发冠发带,舒了舒压出痕迹的头发:
    “陛下是觉得,臣在文州无事,回京反而旧病复发,是因为宫中有应蛊的引子?”
    姜孚自然地从老师手中接过东西,放在床头案上:
    “嗯。”
    “暂找不到是什么,总要先都换一换试试。”
    他本是自己决议做了这件事。现下被老师挑明,也不见一点藏了私心的尴尬。
    反倒是神态无比自然,享受着二人间心有灵犀的默契。
    老师向来聪慧解语,看穿他也不算什么难事。
    这位小皇帝此时怕是忘了,自己为了不叫别人看穿心思废了多少功夫;
    但凡他平日里能多半个表情,多说一句透露喜恶的话,阶下的群臣们也不知各个都锻炼成脑补大师。
    可独独对着这一个人,他恨不能把心都捧出来,剖开来成一片一片的,让对方看个清楚仔细。
    姜孚吹熄床头最后一盏小灯,上了榻,解下床帐的束绳。
    这些事本该宫人们来做,可是他不愿意自己与老师的独处被人打扰。
    那么亲自多做些事,也就不是麻烦,而是心中另外生出的甜蜜了。
    一片黑暗中,他感觉到老师伸手过来,覆住了他的手。
    “会找到的,很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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