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先不觉,等到反应过来才发现骨头都教那蛊蚀得酥了。
    和崇礼元年时那种一味的衰竭乏力不同,这蛊虫久别圣前,再度被催发之时,竟是会催着中蛊之人去向帝王求取床笫之欢。
    先帝若早有知,估计打死也不会自作聪明,给蜉蝣卿下这一种解药不明效果更加不明的东西。
    而沈帝师七年前若能开天眼见到今日境况,大概也会选择早早就上吊死个干净。
    亏他半生爱惜羽毛,一炷香的功夫就在皇帝面前将脸都丢尽了。
    若不是姜孚还愿意听他解释,事情根本就没办法收场。
    沈厌卿想把手收回来,却觉双臂都有千斤重,箍在对方身上动弹不得。
    他知道姜孚也别扭,比他这被外物影响之人更甚,心中更加过意不去,咬紧了牙关要和自己的身体较这场劲。
    姜孚却在此时贴近。
    ——以双唇在他额头上贴了一下。
    又轻又快,在被人意识到这是一个吻之前就已经结束。
    而后是习惯了一般的对视,两人都这么直直望进对方的眼睛,把自己的一切秘密心绪都捧出来。
    “这样会让老师觉得好些么?”
    姜孚眨眨眼,神态中是不加掩饰的真诚和探究。
    能言善辩的沈帝师此时张口也多了些结巴:
    “陛下不问……?”
    不问他心中如何想?身上是何感受?不问他这些天的亲近是因为旧情还是蛊效?
    若姜孚想,大可以趁人之危遂成心愿,再得一个舍身救人的美名;
    若姜孚不愿,或许会为了“真心与否”这现如今已经难以辨清的话题消沉几分,再做些心灰意冷的疏远之举。
    在此之前沈厌卿曾在二人肌肤相接的电光火石间想过许多,总以为自己养大的孩子不会在这两种落入俗套的选择中;
    但他也的确猜不到,姜孚将要找到哪一个新的方向。
    现在他知道答案了。
    姜孚面对他的惊诧,只从容摇摇头:
    “不问。”
    “只要老师觉得好,便是好了,您是最要紧的。”
    “都这般光景了,若是再纠结其他,那就是我狼心狗肺。”
    “我只告诉您,我爱您,所以我的东西都任您去取;”
    “方才不过是个小引子,是个起的头儿,若您觉得不足——唔。”
    他的后半句话被帝师止在了唇舌间。
    是软的。
    他首先想,很快又得了些湿润的触感。
    他的师长比他所了解的更加主动,唇瓣厮磨几下,就尝试着探开了齿关。
    后脑被轻缓扣住,姜孚适时作着回应,却因是初次难免显得笨拙;
    沈厌卿同样如此,只会顺着那外物催发的冲动胡乱索取,对如何让双方得趣毫不开窍。
    但那股让人恼怒的,连最精明克己的蜉蝣卿都无可奈何的身体中的火好像终于得了迟降的甘霖,渐渐平息下来。
    原来只要这样少,原来竟要这么多。
    帝师顺势向后仰靠,将主动权让出的同时还不忘伸手垫在圈椅的扶手上,免着硌到自己的好学生。
    与此同时姜孚的手臂也揽上了他的腰,这一次缺了些克制,多了些拥抱的实感。
    印着云雨暗纹的绸缎压出了皱痕。
    都说这是不该发生的事,可真到了这时候,又都觉得太迟了。
    都是初尝,此前不与人亲近的日子,两人加起来都有寻常人一生那么长了,自然是一经试过就食髓知味。
    任性挑起情动的结果就是分开时的狼狈。
    小皇帝的魂都快飞出天外去了,还在喃喃道“不您的身体不行”;
    帝师握拳抵在唇上,可疑地移开目光,抛下一句“那就算臣欠陛下的”来。
    前头说了什么,后边又问了什么,全忘干净了。
    只记得夕光下的比目磬泛着柔晕,照得一室暖辉。
    ……
    沈厌卿仰躺着,端详着手里那只金质的小长命锁。
    上面挂着几个铃儿,动作一大就乱响起来。好在声音算是悦耳,不至于吵的人心烦。
    更何况他担心吵到的人也没睡。姜孚贴在他边儿上,也跟着看。
    “柳师伯留给您的,是您以前的物件么?”
    蜉蝣卿都是孤儿出身,若还有这样的纪念物,实在是令人心伤。
    沈厌卿极轻地摇摇头,若有所思:
    “不是。”
    “通常来说,都没这种东西。”
    “即使有,也都早早毁了,不能留念想。”
    “臣还砸过几个别人的呢。”
    玉的石头的就分了,磨成光亮的小珠儿,攒成手串;
    要是银的,就捏扁了送姚伏那去,熔铸成一个一个的小王八。
    虽然说着缺德,但在当时也是那群小孩子为数不多的乐趣。
    谁知道自己所作所为正毁掉同伴最后的希望呢?知道了又如何呢?
    生而不养的父母,就是再准备了一千一万个祝福,也到底是下决心背过身去,任命运摧折这些孩子的一生。
    此一时彼一时的道理,人人都懂,不过听起来心痛些;
    可是真落到实处去做的时候,也没见过有哪个人手软。
    “德王本想拦住,但德王妃执意说,柳师伯曾叮嘱她此物不能耽误片刻,必须在此时送到您手里。”
    “他二人虽未必心齐,可似乎都很听柳师伯的话……”
    也不知道那七年前就魂归杳冥的鲜衣女子,是如何算到的帝师竟有离京再回京的这一天。
    沈厌卿不语,手上摆弄着那云朵状的小金块儿。
    举高了太累,他就将手肘落下来,将东西放在眼前,边缘处都一分一分摸过。
    忽然听得“咔哒”一声,这空心的小盒开了盖,掉出个薄玉片来。
    玉片扑地落在软被上,却半点目光也没分到。
    圣人和帝师肩靠着肩,同时怔怔看向盒底雕的小字。
    光线虽暗,可他们却都看的清楚……
    那是在打开此物前,谁也想不到的两句。
    ……
    “师弟颐一生平安顺遂”
    “柳矜云留于崇礼元年”
    第61章
    “十七!十七?”
    “沈叔颐——”
    沈十七一个激灵, 转头看向唤自己那人。
    柳五六着桃红小衫,郁金色长裙,拈着支竹笛, 正朝他笑。
    明眸皓齿,唇上擦的口脂比新拧出的花汁子还艳。
    “你们都看看这个人!叫他大名才肯应呢!”
    她弯起两道细长黛眉, 招呼身边的几个人。
    都是熟悉面孔, 周夷、姚伏、明子礼……此时脸上都带着笑, 围着他。
    “这样没心肝的东西,说不定走出这道门去,就把我们都忘了!”
    彩衣的少女嗔着, 眼睛里却一点怪罪的意思也没有。
    沈十七囧道:
    “十七岂敢,师姐说笑了……”
    柳矜云嬉笑着点点他的眉心,转过身去抱琴了。
    周夷揽上他的肩膀:
    “我们十七当然不会了,对吧?我们十七可是最讲情义的——”
    明子礼也点头:
    “十七故意在取字时垫了一个’叔‘字,以示家有兄姊同胞;”
    “虽不能向他人明示身份, 但多少也算个纪念。”
    “这样的巧思,这样的心意,实在难得。”
    姚伏怀里抱着把琵琶,也跟着有一搭没一搭地点头。
    彼时这群人还多未及冠,竟讨论起未来的事情,好像一切都充满希望,他们还能这样相处千年万年。
    谁也看不出,他们是将要刀剑相向, 互相残杀直至仅剩一人的关系。
    柳矜云将琴袋解开, 在桌上安置好, 轻轻扣了两下琴头。
    “好啦,准备——”
    准备什么?
    沈十七有些迷茫, 觉得自己好像在梦里。
    明子礼擎起手中玉箫,周夷从身后摸出把胡琴。
    姚伏怼怼他的肩膀,将一双象牙板塞进他手里。
    桃红衣衫,揉蓝披帛的少女扬起下巴,清清嗓子:
    “和从前一样,十七你打拍子就行啦。”
    “不准走神——你可是重要的很。”
    随后她伸指快快扫过琴弦,撩动一阵乐音。
    余声回荡之间,她清唱出声:
    “考槃在涧兮,硕人之宽!”
    这歌声如清泉,如啭莺,如天初破晓时撕出的一道青白色;
    任是皇亲还是走卒,只要听过半句,那么就用尽一生也无法忘怀。
    “独寐寤言兮——”
    “永矢弗谖!”
    所谓仕,所谓隐,岂是他们配得上去追求的?
    但今日既聚于此地,就不妨一同且歌且唱。
    听听什么是真正的声遏行云,也算是,不愧于托生为人一场。
    ……
    沈厌卿落了座,瞥了一眼桌旁的屏风,才悠悠解下帷帽放在一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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