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名字乍听难辨男女,背后却关系着一条沈家的奇怪家规:
    愈是身份高的,名字越怪。
    又因为大家族中旁支诸多,又分嫡庶,每一人的地位往往出生时就定下了十之八九;
    因此这随新生儿落地一起裁定的名字,往往就定了孩子的一生;
    即使旁支上位,也一定要遮遮掩掩改过才行。
    沈殊的名字,就是改过的。
    这位年轻的女家主,嗤笑着划了自己的旧名字,重新录过家谱。
    把自己的一众姊妹姑姨都填了上去,剔了许多犯了事或是辱没家名的,整理成一派清爽。
    又矜傲道:
    “什么贵不贵的,钻研搜罗那些怪字,倒是费去你们大半心神!”
    “既然要与他人不同,那我就要一个’殊‘字,落得个简单省事就是了!”
    她和沈少傅虽无实际血缘,却有一样的雷霆手段:
    坐上家主的位子没有几旬,就将不服管的人收拾的干干净净;
    整个沈家从上到下近百人,发不出一丝杂音。
    像是个当时朝中局势的微缩版。
    这背后自然少不得朝中某族亲的刻意支持。
    但当时都说,沈殊能以女子之身稳稳控制住整个家族,实属奇特。
    人心偏见,倒是都忘了她当时不过也十五六岁。
    若是杨家的杨驻景,能在这个岁数有这般出息;
    恐怕人人都要去杨老侯爷坟头酹上数十斤酒,回来大声宣扬自己见过了冲天的青烟紫雾吧……
    ……
    风采青回神,听见那女子已经得了问话,正在回禀:
    “小姐一切都好,教我代问颐大爷安,说改日来亲自拜会。”
    “颐大爷”,称呼的就是沈帝师了。
    看来沈家并不如这些年传的那样,在帝师离京后背信弃义,甚至落井下石。
    “家中人已重新点数过,元年六十八个,这些年折损精简,没有新增。”
    不对。沈家明明有上百口……
    “到今日能动用的,尚有三十二人。”
    “——倒是恰与我年齿相同了,好记得很。”
    帝师拈起茶碗的盖,拨弄两下,风采青顿时闻见一股深重药味。
    再看过圣人的脸色,心中顿时有了些猜测。
    他听着那所谓“折损”,不明情况,却莫名猜测背后又是许多条……一样的人命。
    见帝师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虽知道不该,心中还是不大舒服。
    沈家似乎与外界所想有很大不同。
    尤其是,这女子刚才称桃粉衣服的二十二为“首席”……
    风采青心中一动,又听见帝师嗓音泛泛,带着点漫不经心道:
    “陛下让二十二收编你们,你们谢过恩了没有?”
    叫雁姑的女子深深一叩首:
    “陛下的恩德,沈家永不敢忘。”
    “无论是二年前后,沈家一直忠于陛下。”
    “虽比不上首席一脉的能力,可事事都尽力尽心。偶有差错,也都处理下去了。”
    “——那么我该劝陛下赏你们了。”
    沈厌卿微笑。
    雁姑伏地不起:
    “沈家只求不成首席们的拖累就是,绝不敢居半分功。”
    “帝师若有疑虑,雁姑愿意剖心为证。”
    剖心……应该不是真剖吧……
    风采青越听越觉得,自己坐在这里实在是十分不合适。
    他以前好奇二十二的事,现在真有机会见证了,反而觉得头皮发麻。
    术业有专攻,术业有专攻。
    同时他也疑惑,帝师这幅言语夹枪带刺的样子,六年前才是常见。
    方才和他说话时,可不见这样的刻薄。
    似乎是意有所指……
    沈厌卿抿一口药汤,半阖着眼睛:
    “我不疑你们。”
    “如今也不在我手下了,该听谁的话,你们还算是清楚。”
    “直起身来回话。”
    雁姑听了这两句,不但不起,反而将身体伏得更低。
    她鬓边的丰润珠钗,此时颗颗真珠都紧贴在地面上。
    “……唉。”
    “我并没有恼,你们做这幅样子是给谁看?”
    ——“你们”?
    风采青一惊,视线从沈家来的人身上移开。果然看见皇帝凝眉不语,二十二更是一副局促样子,手里的帕子不觉间撕得更碎。
    “事到如今,是你们递给我话柄。我要问了:”
    “往文州去的车上,到底装的是什么?”
    “是摹本,还是原本?是取到的其中的一二成,还是——全部?”
    沈厌卿的语调陡然一提。
    几乎像是把刃,指向在场所有人。
    雁姑抬起头,眼睛里适时闪过些惊惧,但一个字也不说。
    二十二更是不知何时就收敛了气息,好像真变做了个金玉堆成的摆设,杵在原地。
    最后,还是皇帝先行打破了沉默。
    “……老师勿要动怒,学生知错了。”
    帝师闭上眼,向后一靠:
    “微臣没有。”
    “陛下体谅臣身体不好,竟然愿意为了臣冒这样大的风险。”
    “臣感动还来不及,如何敢有怨怼?”
    风采青十分想逃离现场。
    眼见着君臣并坐变成了师生训话,他连头发丝都在试图远离飓风中心。
    若早知道留下来要见这种世面,他宁可四肢着地爬出去也不会坐这张椅子。
    “文州路远,来回几次,实在是会耽误太多时间……”
    “老师怨我冒险,可学生只以为,若是任意耽搁,那才是会铸成大错——”
    沈厌卿紧闭了一下眼,又睁开,扫视一圈。
    风采青看懂了,这是不愿意在人前发作,要给自己的学生留面子。
    圣人却又追了一句:
    “鹿慈英先前就请求文州驻军做预备,若有不测,就立即围山剿山。”
    “这样安排之下,即使他或是慈英教内部真有异心,至少一时半刻也说得上是稳妥!”
    “——’一时半刻‘?陛下也知道是’一时半刻‘?”
    “臣在文州住下六年,尚不肯多信那前朝余孽一个字;”
    “陛下倒是用人不疑,遥隔千里就定了心了!”
    帝师说到激动处,竟伸出一根手指,指向南面方向。
    风采青听的如芒在背:
    这些天前朝虽在讨论用兵与否,但到底外面算是太平。
    谁知暗地里,南面的地方军居然已经有所调动……
    “凡事做前,该有个度量。这样的道理,不必说,陛下比我还懂。”
    “可是要是因为臣这幅残躯坏了规矩,那臣还不如留在文州!”
    沈厌卿最后几个字咬的很重。
    人人都听出来,他说的不是“留”,而是“死”。
    第66章
    二十二扑通一声跪下了, 头向前折下,满头珠翠一阵零落脆响。
    风采青跟的很快,也牢牢粘到了地上去。
    沈厌卿按着太阳穴, 闭目养神,呼吸微快, 似乎刚才那番话已耗尽了他的力气。
    “自作聪明瞒过老师, 是学生的错, 学生不敢狡辩。您要罚什么,我都认下。”
    “只求您别气坏了身子……”
    堂堂九五至尊,此时竟也埋下头, 像个认错的孩子,默默覆上帝师在扶手上搭着的手。
    “…………”
    沈厌卿到底不忍看学生这副委屈样子,回手拍了拍姜孚的手背。
    “陛下成人了,有自己的考虑,不能算是错。”
    “臣是个受益的, 也没资格忝颜推拒。”
    “臣只是乏了,先行回去休息。”
    “姚太从的事情都与二十二交代过了,让她安排吧,这儿也不过走个过场而已。”
    帝师撑着椅背站起来,身形有些摇晃,似乎真是疲倦到了极致。
    可是他一动作,就没人敢动,屋内连呼吸声都缓了许多。
    皇帝站起来要送他, 被他状似随手地按了回去, 一个字也没得着;
    又要遣宫人, 也被他挥退,只能远远跟着。
    其他四个话事的只能目送那道杏红出了门去, 留下一室沉默。
    风采青纵使再想抬头看看其他人,此时也找不出那个胆子,只在心里不住祈祷时间过的快些。
    帝师出去不过半刻,二十二突然猛地抬头,一闪身冲了出去。
    皇帝见她的动作,也是失色一惊,快步跟着跑了出去。
    雁姑也起身,身体抖了一下,还是跪在原地未动,眼神恰与风采青对上。
    “帝师出事了。”
    她颤声解释道。
    ……
    议事的地方换了一处,风采青依旧坐立难安,连小桌上的茶盏也不敢动。
    雁姑被安排在他旁边,坐的笔直,一动不动,像一尊像。
    过了许久,二十二才满面疲惫地走进来,拖着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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