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鹿慈英非要我再回文州去见他,也是不足为奇。”
    姜孚听了这话,心情又不好起来,手却被帝师安抚似的抓住,又拍了拍。
    “老师觉得,这是他要您过去坐镇,以此为谈判助力的托辞;还是有什么药确实只能从他那里得,由他来煎?”
    帝师却只盯着他:
    “何须想那么多?臣只听陛下的就是了。”
    文州暗流涌动,有人想着借慈英教之名起事,教内又出叛徒,这些天处置都处置不过来。
    鹿慈英无法离开文州,已是不争事实。
    这种时候,倘若能挟住沈帝师,以此勉强维持局面,令皇帝不敢对文州用兵……
    沈厌卿心中笑了一下。
    鹿慈英若打的是这个心思,那还真是看得起他。
    姜孚如何性格,他难道还不清楚?
    孰重孰轻素来拎得清楚,一向社稷为先;即使刀架到他脖子上,姜孚也未必会做什么妥协,只另想办法保人就是了。
    姜孚仍作沉思状,抓着这一个问题不肯放:
    “眼下也没有其他办法……您的身体不能再耽误了。”
    “只为了这一点,我就不能拦您。”
    帝师身体每况愈下,再拖下去,与等死无异。
    这是唯一有分量的原因。除此之外,其他一切都不足道。
    “如果您准备好了,明日就可启程……”
    姜孚垂下眼睛,慢慢地逼迫着自己把这句话一个字一个字说完。
    好像只要断了一下,他就再不忍心接续下去。
    帝师却不吭声,将他的手翻了过来,指尖轻轻挤进他指缝里,做成了一个十指相扣的姿势。
    “清明后吧。陛下放心,没人算计的了臣。”
    “臣一定从文州全须全尾地回来。”
    “’水至亦不去,熊来亦可当‘……陛下只要记得,臣的心意和这是一同的,也就能安心些了吧?”
    灯火熄了,他们在黑暗中对视。
    姜孚认真盯着老师的脸,看了许久许久。
    他说:
    “……嗯。”
    确然贴切。
    第77章
    这是奉德十六年的旧事了。
    起因似乎是谁谁谁摔了一只杯子, 如今已不可究;
    最后的结果总之是七皇子允王好奇瓷器的来处,携其师沈厌卿去了一次距京城最近的官窑。
    清明刚过,正是好时节, 粉蝶弄晴,烟柳照水。
    玉汝是座小城, 名字怪, 城中景致也别致。
    自城门走到中心的官窑, 没有人家不在门前摆上几个瓷碗陶碟的。
    也不叫卖,只放着,不怕丢;
    要是有人想要, 叩门问价就是,个个都是手制的孤品。
    都说是举城制瓷,家家户户皆会,名声遥遥传出千万里;
    连江南的富商,京城的高门也特意北上来挑。
    人一多, 就要吃喝住宿;周围青山绿水又美,渐渐成了许多人向往的游玩之处——买不买瓷倒在其次了,首要的是看个新鲜。
    龙似的,几丈长的依山而建的火窑,除了这里哪还能见到呢!
    允王着常服出行,拟作一个杨姓,只说是京城忠瑞侯府的远亲,来挑礼物送杨小侯爷。
    这是明面上说的, 可实际上当地长官都早提前知会过了, 宫里也清楚, 架势弄的很大;
    即使当时京城主战派反战派正为北边的事闹的天翻地覆,都剑指杨家剑指允王, 也没人敢在允王出游时动一点儿歪心思。
    夺嫡可是高端的棋局,不到撕破脸的时候,谁会用这样无聊的手段?
    倒是叫沈侍读舒服了,替贵妃送过一封信,就轻轻松松陪自己主子出来郊游。
    允王逛过一十七家大瓷行,都觉得没什么出彩;
    这也并不奇怪——最好的都挑到宫里,次一等的送到京城,再次的才留在这儿呢!
    七皇子素来得先帝宠爱,母妃位分高,外祖家又是开国功臣,自小见的都是最上上品,一点儿带瑕疵的也没入过眼。
    年纪小,可一双眼睛养的雪亮,什么金贵东西只要扫过一眼就知是真是假。
    宫中用的是定制的款儿,瓷行中摆的是寻常的花儿,怎可一概而论?
    这样的俗套玩意儿,真带回去,连杨小侯爷也是不愿收的。
    因此“备礼”这一项任务,不过由沈侍读随意挑选几件大的,仔细包上也就是了。
    允王姜孚的主要行程,还是溜溜哒哒游山玩水,听听制瓷的工艺,见见世面。
    沈侍读与商家议价时,允王的注意力却不在大人之间,而是悄悄看着柜台后面的小院儿。
    沈厌卿察觉到,便转过身来:
    “公子?可是有什么不对?”
    他牵起姜孚的手,专心对主子说话,示意掌柜的稍后再聊。
    姜孚仰起头,眼睛亮亮的看他一眼,抬手往后一指:
    “那些碎瓷片,和这也是一样的款么?”
    指的是侍读挑中的那一件花樽,蝠桃纹,花样很满,放在凡物里已经算是精致得体了。
    沈厌卿点头,微笑道:
    “不错,公子观察很是细致。”
    姜孚又问:
    “那,碎瓷又值多少银子呢?”
    掌柜的连忙接过话来:
    “小公子,这些可是不卖的。一是我家向来良心待客,有瑕疵的尚且不能出手,何况是这些废品;”
    “二来是怕有人拿去粘接,以此充好,坏了我店里的名声;”
    “三来……”
    “是怕人琢磨,学去花纹的工艺,对么?”
    沈厌卿拉着自己的主子,扭身看他。
    话语虽尖锐不留情了些,可因为他语气温和,长相又俊,竟不显得有恶意。
    掌柜的擦了下汗:
    “是,是。”
    这客人挑的东西贵,他只小心应答着,也不顾多余的细节。
    姜孚听了这些,就不再问,颔首示意老师付钱,由商家的车送到京城——这是玉汝城中商户渐渐摸出的规矩:
    既稳妥安全,又能让来客自在去逛,不必扛着许多累赘。
    姜孚离了瓷行,就拉着老师往窑山上去。
    城外小路平坦干燥,没有一点儿尘土或是石子,都是公家小心治理过的。
    路边茸茸新草,正是最嫩最绿的时候,一见就叫人心生喜意。
    愈近青山,愈能见着隆隆向上的烟;
    渐渐还能听见流水声,也许是绕山而过的溪流。
    小皇子若有所思许久,终于开口相问:
    “我看到,那几堆碎片,似乎有过百只花樽的样子。”
    “原来烧制一只好的,竟要费去那么多么?”
    沈厌卿低下身,替他别了一别耳边的发丝:
    “若是寻常工艺,自然是不会有这些损耗;”
    “但这一家用釉用彩都有特别的技巧,纹样又特殊;”
    “——公子见着的那些图样,有几种颜色,便要烧制几次。”
    “次次累积下来,损耗自然不得不多。”
    “再者,掌柜的又是个求全的。”
    “倘若有瑕疵,折价卖出去了,倒是伤名声,他岂会愿意呢?”
    小皇子微微睁圆了眼,有些不可置信:
    “为了这个,就要将其他的都砸碎了?”
    侍读定下的那一只是孤品,虽然允王见到了堆成山的同款式的碎片,可店里店外完整的也确实只能找到那一只。
    沈厌卿似有所动,不忍见学生这副样子,便摸摸他的脸:
    “行情如此,公子不必为此心伤……”
    姜孚却有些陷住了。
    “那,宫中的那些……”
    父皇摔的那一只呢?母妃叫人弃了的那一摞呢?梅春姑姑不小心碰坏了的那一盏呢?
    都是小心从泥里捏出来的,火里淬出来的,行了百里路送到那的。
    天家只要最好的,也不许一样的落进别人手中。
    故而送进京城,送进宫墙的,个个都是出类拔萃,分毫无瑕的臻品。
    又有谁接过盖碗时,会细想托着这一盏茶的泥水骨头;
    是胜过了千个,赢过了万个,背后踩着数不清的轻薄片儿,才坐到了这儿来的呢?
    彼时彼刻,那些瓶儿碗儿的在姜孚眼里,不像是器件儿了,倒像是人。
    像他和皇兄们,像他的老师,像陪他长大的姑姑们,像他的母亲。
    都精致,都体面,都是胜者,都风风光光;
    穿着绸的,戴着金的,佩着翠的;
    不知考过了多少次,出类拔萃了多少次,才得了宫中脚下的半寸地方。
    可是到头来,都是备着人选的物件儿。
    坐在龙椅上的那个人,只要一句话,或是一个动作、一个表情,就能轻易断下他们的生死。
    为什么是这样的呢?
    谁也不向上看,只互相盯着,恨不得将与自己竞争的都撕烂了,嚼碎了,才能留自己当那个唯一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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