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孚自幼就懂事,从不令他为难。
    但凡是道理明白的事情,绝不在其中多做多余的纠结,直达结果便是。
    上行下效,朝中这些年依着这风气变化,消去了许多积弊。若人人都能如此做事,早朝的时长兴许能减去一半。
    他也不愿离宫。但依荣宁的手记所言,若是再拖下去,实在是与等待衰竭而死无异。
    鹿慈英不会骗他,这一程往文州,应当是确实能拿到解药。
    至于顺带着要利用他坐镇文州稳住京城……罢了,一回生二回熟。
    鹿慈英终究有自己的立场,护着一大家子人,也总要为同胞打算。
    在朝廷上下的凝视之下保全一窝前朝余孽——荣宁在他身上压的责任,不比先帝留给姜孚的要小。
    临行前晚,他睡在榻的内侧,姜孚侧着身看他,手中轻轻抚过他的耳垂。
    毫无旖旎的心思,有的只是无比的珍重和爱意。
    “……会硌么?是学生不好,妄念太盛,送的太急……”
    那处耳洞已将将长好,但随意摘戴耳饰仍有再伤的风险,因此夜里也不会摘下。沈厌卿闭着眼,故意将语气放得轻松:
    “会啊。”
    他没有睁眼,却能感觉到姜孚紧张起来。他笑一笑,又接着道:
    “毕竟,臣从前可是不戴着耳坠睡的——”
    他知道姜孚想听什么,他也愿意说。
    走过这许多路,拜别过许多人,最后竟只有在自己这学生身边才能得一夜安眠。
    也是天爷对他这命贱之人到底留了一线生机,明明一切都早已走到了绝路,竟还有柳暗花明的这一天。
    沈厌卿闭了闭眼,抓住姜孚的手,覆在手心之中。
    他从前想死,后来又贪心,想得个善终;
    想体面些,想留个不太难听的名声,想无愧无恼地下去见故人。
    如今……
    他听见自己的呼吸渐渐匀称,也猜得到姜孚在看着他。
    见过明亮的日光,便不肯再历风雨;有了安心的归处,就不愿再离温巢;
    他这样的人,向来最怕心中欲求增长,怕自己变得面目全非,怕对不起发过的誓。
    但彼时彼刻,他竟想任性一次。
    有什么东西在他心中破土而出,应和着春日,与窗外的雨一同化开在夜里。
    他是谁?
    是未懂事即被抛弃的婴孩,是育幼堂收养的乞儿,是天家选定的奴仆;
    是暗卫,是蜉蝣卿,是皇子的侍读,是新帝的恩师;
    是权倾朝野的少傅,是辞京去国的谪官,是千夫所指的士林败类,是残害手足的无赦罪人。
    他心意转过千万次,枕着苦恨捱过千万个夜晚,恍恍惚惚总也不记得自己从何处来。
    只记得有光,有路,有颗赤子心被交到他手中。
    他不能也不敢辜负,于是就将一切都倾注给对方。
    岂敢期望回报?可是回报确确实实就在他眼前。
    “陛下。”
    “嗯?”
    姜孚以为老师要说些什么,就凑近倾耳去听。
    帝师却倾进他怀中,紧紧地抱住他。
    仍然亲密无间,仍然心无嫌猜,可是确有什么不一样了。
    就像今夜的细雨,与他们曾一同在屋檐下看过的每场雨都不同,仍然不耽误这还是他们一起历过的雨。
    “等我从文州回来……”
    回来要做什么呢?他们这对师生一起做了许多事,但仍有许多事可以一同去做。
    沈厌卿不知该说什么,可是确实觉得得了新生。
    有温热的眼泪将他的魂魄洗净,他就变得轻飘飘的,变得值得获得如今的一切,不必做鬼而能做真正的人了。
    姜孚温和地接纳过他的所有情绪,不向下问,只轻轻亲过他的耳尖:
    “嗯,学生等您回来。”
    ……
    听过宁蕖的千叮咛万嘱咐,又见过了风采青过了六年成熟了许多的涕泪送别,二十二在皇帝身边,最后一个来临别赠言的就轮到了姚伏。
    姚伏像是完全没把这事放在心上,只当他出门去郊游,语气也颇为不屑:
    “……你倒是真招人喜欢。”
    沈厌卿也敞开天窗说话,不与他闲扯,微笑道:
    “权势若是握在你手里,你也一样受人喜爱。”
    “眼见着师弟日日立功,只怕离那一天也不远了。”
    “到时候取代了我,还要多劳烦你提携呢。”
    姚伏听了“取代”二字,显得有些心烦意乱,没好气道:
    “你只早去早回就是了。”
    “说了要回,就得守信,完完整整回来。事情还要你主持,圣人也要你帮着。”
    他说了这些,像是还觉得不够稳妥,抠着窗边凝眉思索怎样才能让自己的话显得更有分量些。
    沈厌卿也不急,就气定神闲等他。今日久违的精神好,多聊一会也无妨。
    姚太从敲敲窗边,又扯扯帘子,终于从脑子里的某个缝隙挖出了那句话。
    或是因为距今太过久远,连带着他说出的语气也变得不稳重了些,令沈厌卿恍然间想起了他们还真是师兄弟的时候。
    姚伏盯着眼前面色苍白的师兄,一字一句道:
    “蜉蝣卿平生最重一个’信‘字——这可是你说的!”
    第82章
    现如今, 京城与北境的布置已经很完备了:
    皇家暗卫接管沈家的情报手段,与原有的监察线并行,负责各处查探搜集;
    再由姚伏带人, 对惠亲王残部进行搜捕,刑讯后立刻正法, 不留风险。
    余霜则正适应着柳矜云留下的势力。圣人与先太后也没有提出交流, 似乎暗中早已约法三章, 不互相干涉对方行事。
    眼下看来,倒是最急不得而放的最长的一条线。
    当年惠王势大,府中门客无数。虽然表面风光, 内里难免良莠不齐。
    明子礼治府严谨,但终究没有百手百眼,管不过来那许多人。
    再者,惠王的威势多借依于秦家;没有朝中数十位秦家重臣支持,也就没有惠王当日的威风。
    因此, 既接受了这份外来的好处,自然也就不得不承受其带来的烦恼和苦果。
    无论惠王愿意与否,秦家对惠王府的渗透比在朝廷更甚,且几乎难以分辨得出——时日一长,人与人之间都混的面熟,难免就产生了许多新的勾联。
    按照讯问出的供词,王府中许多人在惠亲王新死之时就立刻投了秦家,隐藏起来。
    虽然后来有帝师的势力竭力搜捕, 但秦家一向善于谋算和隐蔽, 加之帝师又在重伤休养之中无法亲自带人;
    到最后, 依然有着许多遗漏和误差。
    这些人被重新安插到各个角落里去,韬光养晦, 成为那庞大世家布下的一枚枚棋子。
    谁也不许冒进,谁也不许声张,只等着最后网织好的刹那,一同掀起幕布。
    京城、北境、文州;
    帝师、忠瑞侯、鹿慈英。
    南北三地三人,同时被拉到了棋局上;
    应对之人只要有半刻犹豫,只要做出哪怕一次的错误判断,结果就是万劫不复。
    姜孚却只用一个字就破开了这天罗地网:
    “信”。
    这位年轻的君主从不曾辜负其父在他名字中寄托的期望,收起了一切不该有的猜疑;
    在辨清形势后,选择给予他人完全的信任。
    相信慈英教首领的遥遥来信,相信自己亲舅舅向来忠于朝廷,也相信阔别六年的老师不会相害于他。
    说来简单,做起来何谈容易?
    坐在最尊贵的位置上,手中握着最高的权力,自然而然就会担心他人来抢。
    先帝给了自己儿子这样贤良的期望,自己却在此道上颇为不顺。
    当年开国时一同打下天下的功臣,少有不比他早成了黄土的。
    都说天子是孤家寡人,谁又有办法呢?
    谁靠近他,谁就不能不被猜疑:
    有什么目的呢?期望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呢?
    倘若我与你交好,你却盯着我的位子怎么办呢?
    人与人间的猜嫌要被挑起来实在太过容易,甚至都不需要下什么心思;
    以至于到了今日,这一切都被当成了理所当然。
    圣人只是选了忠瑞侯做北伐军将领,让他带上两个儿子,那几百名站在朝堂上的朝廷大员就都乱了阵脚,认为一定有人有去无回;
    沈厌卿也只是平平常常露了一面,就被所有人认定了其意图争回权势与圣人分权。
    纵使开口解释千万次,人也只相信自己心中的定论。
    相反,知道了其中的道理,就可顺水推舟,什么也不必去做。
    只做事,不多加解释,任他们去猜,任一切自然发生。
    也难怪尊贵的人苦恼就多。
    他们叹一口气,世上的忧心事就都找上门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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