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重要吗?”安鹤一边抹泪一边瞪着安宁的脸。
    “很重要。别人打你时,你也这样软弱地哭泣吗?”安宁实在称不上一个温和的母亲,不近人情的语气仿佛在和大人说话,“你没有愤怒吗?没有用武器打回去吗?”
    “我没有!”安鹤放声大哭,哭声在空无一人的办公室回荡。
    怎么打回去?她只有七岁,对方五个小孩,安鹤站在那里几乎无法还手。她还期望母亲能够帮自己出头,狠狠地教训欺负她的人。
    可是,没有,安宁只是重复地指责她,说些冠冕堂皇有违师德的话:“安鹤,谁打了你,你就要打回去。”
    安鹤被复杂的情绪淹没,她看着安宁的眼睛,在安宁背后,办公桌上摆着的燃烧颜料和母亲冰冷的眼神成了明显对比。她的期许落了空,弱小的脆弱无处安放便化成了愤怒,安鹤一把抓过相框,摔在了地上,玻璃炸开,有些碎片蹦到了安宁的怀里。
    “摔东西可不是一个好的习惯。”安宁出奇地冷静,弯腰去捡拾相框,碎玻璃不小心扎进指腹,血珠一下子渗了出来,在画作左下角糊开一个鲜红的血点。“你要是真的那么愤怒,就想办法打回去。明天,我等你班主任的电话。”
    长大之后的安鹤,仍旧认为安宁使用了最错误的教育方式。
    一个七岁的孩子,没能从自己的母亲那里寻求到庇护和安慰,这样的创伤哪怕她回击了也没能抹平。这让她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遇到事情后都不会和安宁商量,独自解决。
    她们的关系,也从不亲密。可能曾经亲密过,可在安鹤有限的记忆里,似乎没有留下任何印象。
    但她确实,学会了保护自己。
    安鹤挪开了手指,有温热的水珠砸在书页上,她下意识用衣袖去抹。
    “不要紧的。”风间朝雾制止了她,“这不是真的纸张,不会被晕湿。”
    安鹤神色平静地抹了下眼睛,是的,不要紧。现在她知道了,这不是真的记忆。
    不过是舱茧的大梦一场。
    风间朝雾从安鹤手中抽离书本:“你还是不要再看了。”
    很多士兵第一次听说这个故事时,有人感动,有人热血沸腾,也有人不为所动,但被感动到哭泣的人,风间朝雾还是头一次见。她瞥了眼上方“女儿”的字眼,认为必须给薇薇安尽快安排一次心理治疗。
    “送我回去吧,麻烦你了。”安鹤说。
    安鹤昏睡了一觉,骨衔青只来梦里待了三分钟,简单说了一下查到的进展,并给了她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一串很长的数字。
    骨衔青说,现在正有机会查查舱茧计划。
    ……
    醒来后*,安鹤点开轮椅的自动行进功能,前往闻野忘的病房。
    闻野忘仍旧没有清醒。据医治的医生描述,闻野忘手术期间有很严重的排斥反应,但她的各项数据都在正常范围,现在已经脱离了生命危险。只是,现在已经昏睡了快二十个钟头,中途没有清醒过一次。
    医生为闻野忘换药时,安鹤在旁边观察了一会儿。闻野忘躯体上的刺伤很严重,不过医生已经面露喜悦:“还好还好,最严重的伤恢复得很快。”
    “什么伤?”安鹤凑上前去。
    “这里,锁骨到下肋本来有一道很严重的切割伤,差点整个胳膊就没了。不过闻教授改造过自己的身体,愈合能力有所提高,现在恢复得还算乐观。”
    安鹤低下头查看,被绷带缠绕的闻野忘,左臂上确实有一道很深的口子,现在看上去还很狰狞。
    神奇的是,闻教授似乎惯用右手,左手的皮肤看起来更细嫩一些。
    不过,闻野忘惯用的右手已经被骨衔青扭断了,医生也无法医治:“也不知道哪个舱茧下这么狠的手,只能等闻教授醒来,自己决定要不要换仿生肢了。”
    安鹤一直在病房内,久久没有离去。
    看护进进出出,换好药后,安鹤请求到:“能不能让我和闻教授单独待一会儿?我和她说说话。”
    “也好,多和她说说话,说不定能让她尽快清醒。”病房里有监控,安鹤又不是什么可疑的人,看护便同意了。
    等人一走,一只黑色的羽翼立刻遮住了角落里的摄像头。
    安鹤掏出病号服里的小刀,在闻野忘的右手腕划了浅浅一刀,伤口很浅,几乎看不见,紧接着,安鹤从皮肤组织下翻出了内置的智芯——这是闻野忘的便携电脑,一般用作输入和储存数据。闻野忘的办公室在上次骨衔青闯入时已经被烧毁,近期资料都转移到了便携智芯上。
    这玩意儿绑定者可以随意唤醒,但安鹤需要将其取出来才能开机。
    骨衔青趁着闻野忘昏迷套到的信息很多,安鹤跟随着指示,输入纸条上的数字密码唤醒智芯,却发现重要文件都需要虹膜解锁。
    这不是难事。安鹤就地掀开闻野忘的眼皮,刷了下脸,并将智芯调到隐藏模式。
    渡鸦消失,监控画面很快恢复——病房里,安鹤背对着摄像头,安静地靠着闻野忘坐着,长久地注视着闻教授。
    实际上,安鹤眼神聚焦的地方并不在闻野忘的脸上,而在隐藏的光幕上。
    智芯里的文件体量巨大,单单是舱茧计划一个项目,就有数千份报告。闻野忘作为科研者有留存资料的习惯,安鹤没有时间一一阅读,她略过实验进程,直接按时间排序,找到了整个计划最初的三份文件。
    一份是原始方案,一份是项目停止的通告,剩下一份,是重启项目后的全新计划。
    三份文件,中间整整横跨了十年。
    原始方案和风间朝雾之前提到的一样,一切都源于第一要塞发现了密封舱的存在,于是闻野忘有了培育新人类的计划。
    安鹤仔细阅读了原始方案,在看到计划获取神血的地点时,瞪大了眼睛——上面写着,她们将前往绿洲获取神血。
    神血缘于绿洲?
    这样的论断毫无依据,闻野忘在方案中引用的支撑论据,仅仅只是源于一个神话传说——富饶之地居住着神明,在那里,拥有还未被摧毁的黄金科技。
    这是个荒谬的设想,疯狂的邪教徒敢提,其她人竟然就敢做。
    半年后,五十个英灵会士兵护送三十三个科研者,就这样以先驱的身份进入了黑雾。她们的计划被命名为盗火计划,而这些人,是盗火者。
    安鹤压抑着心跳翻看了盗火者的名单,其中,果然有安宁的名字。
    当时的安宁,二十三岁。
    但是下一份文件里记载,这个计划被圣君中止。
    ——接下来五年时间里,前往黑雾的人音信全无,默认死亡。第八年,闻野忘又争取了一小批队伍重新出发,结果无一例外全军覆没。
    接近一百名精英的伤亡对第一要塞打击极大,重压之下,塞赫梅特完全地、彻底地废止了这个项目。并且抹去了该计划相关的资料,没有给反对者留下把柄。
    直到第十年的某一天,三十三岁的安宁独自穿过黑雾从无人之境走来,浑身上下血污浸染,伤痕累累,只有那双沉着的眼眸依旧闪着坚韧的光——这个场景被人拍摄下来,放在了闻野忘的报告里。
    但是,照片上的安宁戴着厚厚的麻布围巾,看不清脸。
    安鹤盯着那个模糊的身影,忽然急切地想要知道,这是不是她印象中那个安宁。
    安鹤急速倒回去,点开了之前刻意忽略的附件——所有盗火者都在会议室统一留下了最后的单人影像,安鹤在其中翻找,然后,她看到了安宁的照片。
    很熟悉,是记忆中的长相,安宁双唇抿成一条线,面无表情,眼神坚定沉着。
    可是,又很陌生。证件照上的安宁,是年轻时的模样,只有二十来岁,火焰在背后熊熊燃烧。
    这是研究员安宁,不是她的母亲安宁。
    安鹤只看了一眼,快速关掉了页面内容,滑到了最后一份重启计划。
    重启计划里,闻野忘做了许多微调。
    其中,为了防止研究员产生不必要的情感联系,闻野忘明确表示研究员不可以参与舱茧计划的细胞捐献,所有培育舱茧计划的生殖细胞,全部来源于嵌灵体,而非普通人。
    安宁是普通人,不是安鹤生物意义上的母亲。
    只不过,这份秘密重启的计划里,还有一条给掌权者和核心团队的隐秘警告,安鹤从未听过。
    长达三十页的注意事项里,每一条警告都重复声明同一个意思——
    “因为舱茧足够聪慧,又足够危险,第一批舱茧是百分百的试验品,没有植入灵魂和自我意识,以防舱茧出现身份危机而自杀,或是反戈相向。”
    “在与舱茧相处时请注意,第一批舱茧是实验品,是武器,不是人类。”
    安鹤猛地盖住智芯,投射在半空中的隐形光幕瞬间消失,从指缝间漏出的光线在波动的空气中留下残缺的文字——“请注意,她们可能会是怪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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