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个老东西,又找借口!”米娅砰一声盖上木板,骂骂咧咧地起身,“等着,我两小时后回来。”
    霍普狡猾地转过身,踩在地上的脚其实一点都不痛,她不想出去干活,所以总会找借口,让米娅帮她办事。
    霍普用脚尖在地上蹭了蹭,毫无愧意地继续放她的罐子。
    她已经在这地下室住了二十年,上方是塌了的房子,还堆着垃圾。越是脏乱,越是隐蔽的地下室,越不会被别人抢走。霍普深谙此道。
    她一点也不像活在这片城区里的其她人,当无数人扛着枪炮大刀孔武有力地械斗,谋求生存物资时,霍普就躲在阴暗的地下室里,苟且偷生。
    她就像是老鼠。
    想活,但是像老鼠一样活着。
    几十年前,姥姥和妈妈相继去世后,霍普也想过找个靠山加入帮会。但是帮会和拾荒者团队都看不上她,她太胆小,不能杀人,也没力气杀人,看上去蜷缩瘦弱,甚至达不到别人的用人及格线。
    于是霍普自个儿活在地下室。讽刺的是,好多她见过的高大健壮的大姐头,先一步死去了,而她现在还能喘气儿。
    人生真是无常啊,霍普自得地感叹。
    罐子依旧放不到顶上,常年在这种地方居住,身体蜷缩得厉害,霍普踮起脚也放不了最后一个铁罐子。
    她环顾四周,看到她们当饭桌用的空油漆桶,刚好可以用来垫脚。
    霍普转身抱起油漆桶,这个动作惊动了旁边堆放的纸皮壳子,吱吱一阵乱响,从里面蹿出一团漆黑的小家伙。
    是一只真正的老鼠。
    现在已经很难看到老鼠,人们没有多余的粮食,老鼠也很难在人类居住的地方找到口粮。
    但这些东西仍旧没有灭绝,竟然也挺过了大灾难,延续到了现在。
    霍普见过这只老鼠,这家伙可以算得上这间地下室的第三个住客。她并不会赶走它,自己要是也和上城区那些大人物一样有嵌灵的话,霍普觉得她的嵌灵一定就像这老鼠一样,胆小又狡猾。
    那她就是鼠王,偷摸抢骗,什么都做,在地下室、在阴暗的下水道里穿行。
    霍普放下油漆桶,熟练地从枕头底下翻出米娅偷偷存着的口粮。她掰了一小块发黑的面包,丢给角落里看起来瑟瑟发抖的小家伙,然后重新抱起油漆桶,继续她的“事业”。
    堆垃圾是她从小用来打发时间的爱好。六岁之前,姥姥和妈妈出去抢食物时,不方便带着小孩,于是就把霍普藏在混乱的瓦砾堆里,霍普就蹲在狭小的角落,垒小石子儿打发时间。
    有一天小石子垒得很高很稳,超过了她的膝盖,那天,出去觅食的家人带回来很丰盛的食物。
    从此,霍普就将毫无关系的两件事,强行划上了联系。
    ——石子儿垒得很高,大家运气就会很好。
    如果石子垮了,就代表有坏事发生——毕竟姥姥进入骨蚀病第三阶段,开始攻击人的那天,霍普垒的小石子儿散了一地。
    鲜血淹没了这些石子儿,然后妈妈手中的刀掉下来,掉入了血泊。
    霍普还记得那一天,妈妈杀了发病的姥姥。
    没过几年,妈妈也染病去世了。
    大家都说,哎呀没什么大不了的,这是乱世,死人是常有的事情。
    可能年纪大了,霍普总是会想起这些往事,她停下脚步,神经质地伸手探进口袋,确认了生锈的刀还在口袋里,这才让她感到安心。
    片刻后,霍普放下油漆桶,踩上去,终于把最后一个罐子放到了塔尖上。
    稳稳当当。
    好兆头,霍普满意地拍掉手上的灰尘,今天米娅一定收获颇丰。
    米娅是霍普骗来的苦力,二十岁的米娅是个头脑简单的青年,有次跟巡逻队起冲突受了伤,后来在帮派混不下去了,霍普就把她带到地下室,替她治好了伤口,确切地说是硬拖到了伤口痊愈。
    然后霍普看着比她健壮的米娅,说,你跟着我混,我保你顿顿不愁吃,并且比哪个大姐头都长命。
    事实是,米娅每一顿饭都得自己找,还顺带得寻找霍普的食物。
    霍普不知道是自己骗术高明,还是这个家伙脑子傻得可以,一晃三年,米娅竟然也没离开。
    唉,也不知道这个傻姑娘啥时候才能意识到自己没什么本事,画的大饼是在骗人。
    霍普从油漆桶上跳下来,结果没料到脚下踏空了,从尾椎骨到天灵盖那根骨头酥酥麻麻,像是过了电,连带着意识也一阵恍惚。
    她趴在地上,觉得这一摔要了半条命。
    但是撑着地板再站起来时,好像并没有她想象中那么困难,四肢像是有了新的生机,情绪也很稳定,她不再操心下一顿有没有着落,脑海里只想着一件事——专心等米娅回来。
    米娅很守时,两个小时后就回来了。
    “运气不错,今天找到很多物资。”米娅掀开木板,光线涌进来,照出一个小小的方格。米娅没走梯子,直接从地面上往下跳,跳到这个洞窟之中。
    霍普想,年轻人的身体就是好。
    “好多人在往塞外逃命,留下好多带不走的东西。”米娅把鼓囊囊的麻布袋子丢到角落里,“我决定慢慢搬回来,明天说什么你都得跟我一起去搬,我搬不动。”
    “行。”霍普只简短回答了一个字。
    “咦?你真是,良心发现了?”米娅站在那一方光线下,逆着光,看不清霍普的面容。
    米娅也没在意,卷起袖子像往常一样和霍普聊天:“要我说,我觉得她们跑得有些早了,现在局势已经得到控制,好几天没有出现新的感染者。到时候,她们没处去,还得眼巴巴地跑回来。”
    下城区已经安生了一段时间,这次她们难得没有骂那些高高在上的人,英灵会的人还算有点本事。
    霍普没有接话,只是嗯嗯地应声,点头。
    米娅架起锅,开始热昨晚剩下的饭菜,当看到地上的面包碎屑时,这个年轻人眉毛倒竖指着霍普的鼻子:“你又动我东西了?说了多少次了不许动我的东西,你再这样我明天就走,你一个人老死去吧!”
    “嗯嗯。”霍普还是点头,“那你走远点,走远点好。”
    指着霍普鼻子的那只手很有力量,很健康,米娅习惯跟人打架,虽然打不过,但平常外出会接触到很多人。
    霍普盯着那只手,往前凑了凑。
    真奇怪,她的身体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动,号令着她往前走,往前倾身,最好抱抱这个说了很多次要走、但总是会回来的年轻人。
    没时间了。她发现自己脑海里在反复强调,抓紧时间。
    霍普离开凳子站起来,脊背从未像如今这样挺直,仿佛有什么拉着她的背肌。她往米娅靠近了一步。
    锅中的热气在方寸的光下升腾,然后从特意掀开的木板里钻出去。
    霍普又往前走了一步。
    “干什么?”光下的米娅转过身,没好气地瞪她:“你要是想和往常一样说好话夸奖我的话,那免了,这次我不会再原谅你了。”
    光下的青年人五官都照得分明,霍普好像第一次看清这个年轻人的样貌。米娅长得并不好看,皮肤很粗糙,鼻梁上有一条大大的伤疤,没愈合好,像扭动的肉虫一样寄居在她鼻梁中间。因为营养不良,头发枯黄,额头的碎发又多又杂。
    此时,伤疤和头发都被热腾腾的烟火气熏出了水雾。
    啊,原来米娅长这样的吗?
    霍普想,她在地下生活太久了,视力也退化了。
    看清对方的那一刻,霍普清醒了一瞬,她好像又找回了对四肢的感觉,于是停下脚步,颤抖地把手伸进口袋,握住了那把生锈的刀。
    刀上缠绕着的碎布条被霍普掀开,上面还带着洗不掉的血。
    霍普把刀尖对准米娅的躯体,米娅一下子站起来:“你干什么?!”
    “你杀了我吧。”霍普把刀递到了光下。
    “你发什么神经?”
    “我生病了。”霍普说,“我被感染了,我脑子里有东西,它让我杀了你,我想活,我没有办法。”
    “所以,你杀了我吧。”霍普语无伦次地请求,她调转了刀尖。
    “疯了吗?”米娅接连后退,她看到霍普的眼睛变得很红,布满血丝,像虫子在她眼睛里钻动,挣扎着要爬出来。拿刀的那截手指,也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溃烂。
    米娅惊恐地后退,她慌乱地想自己出去了多久,一小时?两小时?英灵会颁布的病情通告里,是几小时会发病身亡?她有点记不起来。
    米娅只来得及想,她应该早点回来。
    通告里的死亡人数从一个陌生的数字,逐渐变成了一个具体的人,一个认识的人。米娅崩溃地后退,慌乱中踢到了纸皮,吱吱几声,老鼠乱窜。
    “不行,我做不到。”米娅摇头,不敢去接那把刀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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