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枝鸾跪在榻前。
    “父皇。”
    宋定沅猛然咳嗽几声,道:“谢预劲,咳咳,和秦威平回来了?”
    “尚未。”
    闻言,他缓缓睁开眼睛,通过窗棂,不知是否看到了殿外站着的青年,苍老的面容褶皱堆垒。
    “小鸾,你在谢预劲身边很安全,为何要回来。”
    再次听到这副慈爱的口吻,宋枝鸾积压多年的情绪却有些决堤,她声线微颤:“父皇想听什么,父慈女孝?圣上最宠爱的公主日夜奔袭,将生死置之度外,只为了进宫见您最后一面?”
    宋定沅听到这话,非但没有生气,语气反而放轻,脸上浮现出愧疚神情:“是爹爹对不住你,我这一生最亏欠的孩子就是你。若非长白坡一事,你本该一直是我最疼爱的孩子,你该知道,爹爹一向偏爱你,可惜,世事无常。”
    这个称呼,让宋枝鸾脑海里不可避免的闪过一些画面。
    她小时候被夫子责骂淘气,没收了淘响球,是爹爹把她带出学堂,顺了球出来,教她玩了一下午。
    元宵节,爹爹会将她举到头顶,让她看到戏台上的花灯。
    她也会在爹爹的脸上画王八,他会佯装生气的追着她满院子跑。
    但是她很久没有爹爹了。
    宋定沅行将就木,瞳孔也聚不起来,他不过五十,便已垂垂老矣,“你是为了你姐姐来的吧。你想为她求一道遗旨。”
    “你去殿前的画后,将里面的木匣取来。”
    宋枝鸾浑身一震,眼里顷刻间有了光芒,不自觉的喃喃:“爹爹?”
    宋定沅慈祥的看着她。
    宋枝鸾不再说话,跑过去,找到那副《涌泉跃鲤》的画,移开花瓶,从里面拿出来一个匣子。
    她生怕出了错,一举一动都分外小心,拿到手,没有第一时间打开看,而是看向宋定沅。
    过了良久。
    宋定沅道:“我知道太子宠爱你这个妹妹,我死后,太子即位,说不定会接和烟回来,太子随我,性子多疑,但对你,素来是好的,你今日能来到我面前,也是他的安排吧。”
    “按说,太子的这番好意,朕不该拒绝,”他的声音忽的变得沉厚,“但我们万千将士打下的江山,不能再度陷入战乱之中,朕在皇座之上不过八年,可千秋万代的家业,可远不止八年,想要坐稳,也需狠心。”
    宋枝鸾眼里的光闪烁片刻,彻底熄灭,像化成了一潭黑沉的死水。
    殿内一片死寂。
    她感到一阵阵彻骨的冰寒,顺着尾椎骨往上。
    “朕已留下了遗旨,新帝即位后,派使臣去西夷,贺新王登基之喜,和烟的子女,也将与西夷亲王配为婚约。”
    “小鸾,父皇最终还是亏欠于你,”宋定沅轻叹了一口气,“我那不安分的兄长,如今也该到了,你尽快离开吧。”
    他说完,宋枝鸾却久久没有动作。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瓢泼的冷雨夹杂起了雪花。
    宋定沅想闭上眼,余光却看到宋枝鸾站了起来。
    她的脸庞因为愤恨而微微颤抖:“错了,父皇。你最对不起的孩子不是我,亏欠的最多的也不是我,是姐姐!我被你放弃,姐姐又何尝不是被你放弃,我在桥洞里冻到昏厥,姐姐又何尝不是在风雪里行了几日几夜,我伤了身子,姐姐的身子也没有比我好上分毫!我得了你的补偿,享受了荣华富贵,可姐姐呢,姐姐没享过半日太平日子,就被你换了三万大军,送到那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宋和烟才是你最对不起的孩子!你竟还想让她的孩子牺牲!姐姐何至于落得如此,就因为她姓宋吗!”
    雷声轰鸣,将宋枝鸾的脸照的雪白,她面色冷漠,热泪滚滚。
    “西夷就是一头喂不熟的狼,你当真以为靠着姐姐,牺牲了姐姐和她的孩子就能保住你的半壁江山?”
    宋定沅据中原称帝,平生最忌讳人说“半”,此时听到宋枝鸾口出狂言,竟然也不恼。
    可在宋枝鸾的眼里,宋定沅脸上所呈现的怜悯与动容,一切的表情都近乎鬼魅,“小鸾,这是最好的法子,只
    牺牲她一人,就能让百姓安居乐业,免遭战乱之苦,任何人在父皇的位置,都不会为了满足自己的一己私欲,将和亲的公主接回来,你年纪还是太小了,不知事。”
    宋枝鸾冷笑着道:“我有更好的法子,父皇想听吗?”
    宋定沅不语,宋枝鸾没给他拒绝的权利,附在他耳边,说了一句话。
    这位沙场称帝的武阳帝,见多了人间百态,阎罗炼狱,早已练就了一副波澜不惊的胆性,可当听到自己女儿的这句话后,面色却瞬间变得阴沉,像一只病鬼。
    宋枝鸾拿圣旨擦干眼泪,笑道:“父皇,儿臣喜欢你这样的表情,不如就此去了,日后儿臣想起您脸上的表情,也有兴致,多敬您几杯酒。”
    她话音未落。宋定沅死死盯着她,挣扎着起身,手臂徒然一软,彻底咽了气。
    宋枝鸾在殿中站了一会儿,慢慢转身离开。
    推开养心殿的门,外面已是火光一片。
    宫女太监仓皇而逃,嫔妃侍卫狼狈的缩在宫墙下,躲避流箭,数以万计的兵将将这座禁宫围住。
    宋枝鸾被撞了一下,或许她从前便想象过不止一次这样的画面,如今竟还算平静。
    她被推搡着往前,走到太液池,看到一座石桥。
    石桥下黑的伸手不见五指,宋枝鸾看着却心安。
    她躲了进去。
    宋怀章在殿后等了许久,也不见宋枝鸾过来,又过了半刻钟,刀剑之声更近,他正欲进殿,却有太监前来报道:“殿下,灵淮公主不见了!”
    “什么?”他攥起太监的领子,暴怒道:“我不是说了她一出来就把她带到我这里吗?眼睛瞎了!”
    “殿下,奴实在不知灵淮公主是何时离开的,请您恕罪!”
    “快去找!”
    -
    桥下的空洞比宋枝鸾想象的还要大,缝隙里漏出一点月光。
    她知道稚奴和玉奴会来找她,在桥上做了一个只有她们清楚的记号。
    宋枝鸾像是回到了自己安全的窝,把圣旨从怀里取出,摊开来,按在冰冷的雪地上,接着拔下簪子,用簪子划破圣旨,撕扯的锦线纠缠在簪身和她的手上,她用力,一点点的将它划开。
    圣旨太长了。宋枝鸾的手腕逐渐用力,雪都被搅碎,地面被划出划痕,耳里回荡着刺耳的声音。
    “病入膏盲了还这么能写,下辈子投胎做个书生好了,我和姐姐都要长命百岁,再不当你的女儿了。”
    眼眶的泪滴落在地面,很快被雪吸收,按上去时还有余温。
    宋枝鸾仿佛陷入了某种疯狂,只知道用力的攥紧簪子,瞳孔微微放大。
    “宋枝鸾。”
    她好像产生了幻听。
    直到她的脸被捧过去,对上了一双漆黑的眼眸。
    谢预劲眸光幽深,静静的看着宋枝鸾手上,脸上的鲜血。
    宋枝鸾看呆了片刻,旋即笑着说:“你来的好快啊,我才刚躲起来呢。”
    又是他,比任何人都早发现她。
    好像不论她躲在哪里,变成什么样,谢预劲都能找到她。
    谢预劲的铠甲上满是断箭,脸上也有划痕,汩汩留着血,黑发高束,头盔不知滚去了哪儿。
    宋枝鸾的手轻轻触碰他的脸,看他的伤口渗出血,又哭又笑:“算算路程,你不是应该还在城外吗,宫里这么危险,你竟然敢来找我,谢预劲,我的命很重要吗?”
    她虽然一直在笑,嘴里说些不着调的话,但谢预劲还是察觉到她有些不对劲。
    他安静的低眸,握住她放在他颊边的手,“路过,你哭的太大声了。”
    “骗人,你肯定是爱上我了。”
    他沉默下去,听到她趴在他的肩头,笑音里有些不易察觉的哽咽:“我好难过,难过的快要死掉了,谢预劲,现在只有你的爱会让我高兴一点点。”
    第16章 分食新帝登基。
    玉奴朝养心殿的位置一路狂奔。
    所有人都在逃,这里面没有她的殿下。
    定南王的人马已是穷途末路,突然出现在帝京的骑兵杀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败局已定,剩下的虾兵蟹将在苟延残喘。
    玉奴敛了心神,在屋檐上停下,想找个人询问。
    但多次死里逃生的敏锐让她发现了宫门前的人。
    宋缜浑身是血,胸口中了一箭,奄奄一息倒在墙后,与她四目相对。
    玉奴没想到宋缜会凭空出现,上次见面,他们还能说上两句,但这次,一个是姜朝叛党,一个是姜朝公主的女官,已经没什么可聊的了。
    她准备要走。
    公主还在等她。
    但一支箭穿过树梢,将她的左手钉在了檐上,鲜血很快沿着手心滴落。
    “一句话不说,就想走。”
    宋缜挽起伤痕累累的嘴角,将弓丢在一边,一如往常的嚣张。
    玉奴看了眼手上的那支箭,眼眸冷冷的回看过去,她跃下屋檐,走到宋缜面前蹲下,将那支箭拔出,“第二个人情,就用你射出的这支箭抵消了。”
    “为什么回来,我不是让你们别回来么,”宋缜眼里在笑,嘴角渗血,“信没到你手上?”
    “公主和稚奴要回来,我便回来。”
    宋缜微微倾身,玉奴看清了那支几乎要了他命的箭,正中心口,要是拔出,立刻会毙命。
    玉奴很奇怪是什么支撑着宋缜,受了这样重的伤还能苟延残喘。
    她对眼前半只脚踏进黄泉的人没有防备。
    也许是宋缜虽然讨厌她,但从未对她下过杀手,如此种种,让玉奴放松了戒备。
    宋缜得以把她拽进怀里。
    玉奴几乎是跌到了他的身上,呼吸微缩。
    感受到她的挣扎,宋缜笑道:“没听过一句话吗,人之将死,其力也大。”
    熟悉的调侃,玉奴没忍住推开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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