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谢长离始终无动于衷。
    好几年了,他像是独自站在雪山之巅,身上披着终年不化的寒冷坚冰。
    若始终如此便也罢了。
    可他收留了夏家,还纳了这个罪臣之女为妾,甚至为一句未曾印证的“仗势威逼”,便在宫中飞剑威胁她。
    丝毫没把她放在眼里!
    燕月卿瞧着那只揽着蓁蓁的手,只觉刺目之极,偏又没法发作,只寒了脸,怒道:“原以为谢统领忠君报国,却怎会儿女情长到这地步!虞氏不过一介妾侍,能得入宫已是天恩浩荡,你为她罔顾礼法,嚣张欺主,当真是色令智昏!”
    最末四个字,她说得咬牙切齿。
    谢长离却道:“殿下以为微臣是在欺主?”
    “我毕竟是皇上的姑姑!你执掌着偌大的提察司,难道不知本朝律法?”
    “可若微臣方才的举动是为清算旧账呢?”
    谢长离盯住她,眼底寒若兵刃。
    燕月卿极少见到他这样锋锐的眼神,意识到什么后,鬓边突突猛跳,心里一阵发虚。但她自认为行事周密谨慎,弯弯绕绕地布了疑阵后又将关键人证灭了口,笃定谢长离并无实据,便只冷嗤了声。
    落在谢长离眼中,几乎勾起轻蔑。
    “微臣这次去蜀州,除了去办皇上交代的差事,还顺手查处了个犯事的官员。名字殿下或许听说过,叫许章。”
    他盯着燕月卿,清晰捕捉到她眼底骤然涌起的惊愕。念着小皇帝的面子,他没在这里挑破燕月卿那些下作的手段,只沉声道:“许章狗仗人势,在蜀州作恶多端。近来更曾滥用权力伪造户籍,杀人灭口,尽数招供之后已被羁押在狱。”
    他点到即止,没再多说。
    燕月卿却觉得浑身似被浇了盆寒冷透骨的冰水,令她脊背微寒,脑门乱跳。
    侥幸尽被掐灭,她焉能不知谢长离的意思?
    提察司有万般刑讯手段,死人嘴里都能掏出东西来,既查到了许章的头上,必是问了个干净。这便意味着,谢长离早在离京前恐怕就已洞悉一切,只是引而未发。而她被蒙在鼓里,自以为万事周全,直到此刻才从他嘴里听到许章被查办的消息。
    方才他必定已见过皇帝和沈太后,禀明许章的事了,想必案情已然裁定,如山铁证之下,再无回旋的余地。
    以提察司传讯之快,许章的人头不日就会落地。
    而她却无能为力。
    生于皇家,燕月卿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只消谢长离愿意,便能在她毫无察觉时将她的爪牙都查个遍,而她贵为大长公主,却毫无还手之力。
    仆妇带回的“好自为之”四个字遽然浮入脑海,燕月卿未料谢长离竟会对那等小事追查到这地步,惊骇之下,再不复方才的盛气凌人。他甚至垂眸避开他眼底的锋芒,试图掩饰此刻的慌乱。
    谢长离再未逗留,牵了蓁蓁的手踏月而去。
    在场众人,唯有云英知道许章的身份,方才也被吓出了一身的冷汗,只是畏惧谢长离的威仪,没敢表露。这会儿人一走,她才胆战心惊地上前,想搀扶自家主子。
    却见燕月卿双腿一软,就那么跌坐在了廊下的长凳上。
    ……
    回到府里已是亥时过半。
    谢长离昼夜疾驰,一路上奔波劳累,这会儿两肩风尘都还没洗,到府门前翻身下马时,脸上分明挂着疲惫。
    蓁蓁瞧在眼里,多少有些不忍。
    这男人虽冷硬无情,对朝堂的事却极为上心,碰到棘手的案子时夙兴夜寐,外出办差也常星
    夜兼程,少有空暇歇息闲游。今晚入宫想必是为了给小皇帝复命,却因她的事而跟燕月卿起争执,多少耗费心神,此刻怕已身心俱疲。
    但夜色太深,她也不宜请他去后院安歇,或是凑到外书房伺候盥洗。
    进府之后,便望了眼外书房的方向。
    “主君在外奔波许久,既是今晚刚回来,想必还有事处置。夜色太深,主君还是该保重身体,早些安歇,别太劳累了。妾身回去后叫人做些可口的饭菜,明早送过来,算是接风洗尘可好?”
    郎朗月色下,她含笑抬眉,语声温婉。
    谢长离便点点头,“好。”
    “那妾身就先回去了。”蓁蓁说完,又朝阎嬷嬷道:“有劳嬷嬷。”
    而后,带了清溪自回云光院去。
    谢长离瞧着月光下袅娜远去的背影,忽而涌起一种难言的复杂情绪。
    不知怎的,刚才她开口时,他的心里竟隐隐生出些期待,似乎希望蓁蓁能邀他回屋同宿,在灯烛温馨的云光院里洗去这满身疲惫。以至听完那番话,意识到她根本就没这般打算时,竟有种无形的失落。
    他本不该失落,更不该期待的。
    当初纳她进府为妾,原就只为庇护,并没打算真的碰她,平白牵扯不清。
    以蓁蓁的聪慧,想必也摸准了他的心思,才会守着恰到好处的界限,既不失女眷应有的体贴关怀,也不以温柔美色来勾他。
    可是他呢?
    为何会生出这样隐晦的心思?
    谢长离摸不准,只将目光落在她的背影上,直到蓁蓁拐入垂花门,他才收回视线,揉着眉心自回书房。
    ……
    翌日清晨,蓁蓁果然送来早饭。
    菜色颇为丰盛,味道也都十分可口,在夏日清晨吃着也很开胃。
    到傍晚时分,谢长离早早从衙署回来,借着许章案的由头去云光院时,那边正忙着备晚饭。他来得及时,加之蓁蓁早有准备,厨房里赶着加了几道菜,荤素兼备,色香俱全,再添上两壶清甜而不醉人的清酒,才算是真正的接风洗尘了。
    饭间,谢长离将许章之事简略道明。
    蓁蓁虽知这是燕月卿的手笔,却未料背后还干起了杀人灭口的勾当,倒是被惊得不清,被谢长离安抚了片刻才缓过来。
    过后各自忙碌,转眼已近八月。
    处暑过后出了伏,天气渐而凉快起来。蜀州的差事早已交代清楚,京城里暂且没有亟待处置的案子,且蓁蓁手头那桩勾覆的生意已然交割清楚,赚了笔不少的银钱,可以稍微歇息一阵,前庭后院倒是难得的稍得空暇。
    谢长离遂以一桩积压的扬州旧案为由头,禀明小皇帝后,打算八月初三启程,带蓁蓁前往扬州。
    动身之前,夫妻俩还赴了场宴。
    去的是沈太后的娘家。
    沈家算来也是个书香门第,沈太后的曾祖父曾中过进士,几个儿子还算争气,或是科举入仕,或是教书育人,攒下了不错的清誉。传到沈太后的父亲沈曜头上,殿前博得探花出身,又是长于京城小有才名,中榜之后便被靖宁侯府周家看重,结为姻亲。
    但这桩婚事更多是为仕途。
    周家曾以征战之功立足,祖上也曾深得器重,后来渐渐凋敝,虽有侯府之尊和深厚家底,却后继乏力,欲走文臣的路子。
    相较之下,沈氏虽是书香门户,却没个贵人提拔扶持,虽人丁兴旺子孙争气,朝中的官职最高也才五品,登不到更高处。两家各有优劣,正可彼此取长补短,商谈过后,便谈妥了这门亲事。
    成婚之初,沈家夫妻俩也算举案齐眉,诞下长子沈从时后,又育有二子一女,那女儿便是当今的沈太后。
    但据京中传闻,沈曜年轻时才能卓然洁身自好,且周氏出自侯府性情刚烈霸道,府里除了发妻周氏之外不添半个侍妾,夫妻间处得也还算融洽。到沈曜四十多岁时,却忽而中年逢春,遇到了位心爱的女子,与周氏谈妥之后娶为妾室,万般疼爱。
    后来爱妾病逝,沈曜伤心过度,随之撒手人寰。
    彼时沈从时年过而立,已能撑起门户,加之沈家独女因才情品貌被选入宫中侍奉帝王,老夫人周氏大权独揽,府中仍屹立不倒。
    再后来,沈氏诞下小皇子后独得盛宠,沈从时靠着父辈攒的家底、侯府的人脉和皇亲身份而仕途顺畅,渐至户部高位。
    待先帝驾崩,沈氏位尊太后,沈从时成了小皇帝的亲舅舅,地位愈发稳固。且沈家几位兄弟虽非高官,办事也还算得力,固然没法和树大根深的皇室勋贵相较,却也是扶摇直上的新贵了。
    沈老夫人身为太后的生母,更是得封一品诰命,亦让娘家靖宁侯府重焕生机。
    这日沈老夫人寿宴,自是宾客盈门。
    谢长离深得沈太后器重礼遇,在这般大事上也得摆出差不多的姿态,总得去送礼道贺,连同蓁蓁也一道赴宴。
    不过蓁蓁知道他并非真心祝寿。
    毕竟,谢长离虽对沈太后恭敬,待这位沈老夫人却颇为敷衍,私下里还曾提醒她莫与沈家走得太近。且依着记忆,如今的沈家虽簪缨繁华,却会在明年由谢长离亲自出手,将沈从时撤职查办,便连沈太后都难以阻拦。
    以谢长离按兵不动、伏笔千里的做派,如今恐怕早已盯上了沈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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