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目瞪口呆之际,他已经揪住原息的衣领,将他高高拎了起来。
    “说,是不是你拔了我的树?”
    手边的酒坛就地一滚,原息半醉半醒打了个酒嗝,一脸茫然:“……什么树?”
    此事说来话长。
    天一擦黑,傲来峰上来了两个抱石童子。
    他们将木桶和铁锨交到苏涉水手里,微笑告知:“涉水前辈,明日起,您要再去种树。”
    苏涉水不干:“凭什么?”
    他起早贪黑许多天,明明已经种够了。
    抱石童子还是微微笑着:“不够的,你种的那些树,现在只剩一百一十个树坑了。”
    苏涉水两眼一黑,险些西归。
    他垂头丧气地坐下,将原委一一道来,恨不得一剑将房顶捅穿:“那是我千辛万苦种的树……”
    整整一百一十棵,几乎倾注了他全部的心血。
    “究竟是谁……”
    原息整理好被他扯歪的领子,幸灾乐祸道:“这几日被罚去傲来峰的可不止你一个,平日里你就毛毛躁躁的不招人待见,保不齐是谁看不惯你,背地里暗下黑手呢。”
    苏涉水冷笑连连,他早就将能想起来的仇家都质问过一遍,最后才想起了原息。
    他单手托着脸,牢牢盯住原息的脸,想看出一点端倪:“真不是你?”
    原息无奈,坦荡道:“我对灵山师祖起誓,这回还真不是我。我没这么下作。”
    见他二人不再剑拔弩张,有其他弟子上前出谋划策:“涉水师兄,你不妨去问问抱石童子,近日有没有谁未在惩罚名册,却去过傲来峰。”
    “我已经问过了,它说……”苏涉水话音一顿,面色大变豁然起身,“我知道是谁了,我知道了……”
    一圈儿人头当即凑过来,“谁?”
    还能是谁?
    最可疑的就是那个约枝堂。
    苏涉水一拳砸在桌上,“我就知道……”
    她无端的问起傲来峰,能有什么好事。
    真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苏涉水取出一袋灵石,抛到原息手边:“叨扰了,给你赔罪。”
    原息两眼一亮,火速收了,“不愧是二世祖。”
    “滚。”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闵宁泫与周迎送照例自道场练剑归来,途经无极殿前时,遇到一个面熟的仙童。
    他曾是丛不芜跟前伺候的奉茶童子,自打丛不芜移出无极殿,便退回了山中。
    现在竟然又出来了。
    闵宁泫稍一忖度,立刻喜不自胜,跑过去问道:“师娘搬回来了?”
    仙童木头似的僵住:“宁泫前辈何出此言?”
    闵宁泫摸摸他毛茸茸的脑袋瓜,又被他手上的东西吸住目睛,两只又黑又亮的眼睛弯成月牙,笑说:“这不是师娘的妆奁吗?你还想瞒我……”
    仙童瑟缩一下,嗫嚅道:“这是我要拿去丢掉的。”
    笑意缓慢地冰冻在脸上,闵宁泫一时没理清楚:“什么?”
    她的目光有些吓人,仙童硬着头皮继续说:“约姑娘要入住侧殿了,不芜前辈的东西得挪出来。”
    他的用词已经足够委婉,用“挪”,而不是“丢”,已算是顾及丛不芜的颜面。
    这在人人都要踩一脚丛不芜的灵山,堪称可贵。
    习惯使然,闵宁泫匆忙看了周迎送一眼,又飞快地转回脸,将仙童手里的妆奁一把夺过。
    “胡说八道!”
    仙童捏住衣角,委屈道:“我只是听命行事。”
    “我要去见……”
    “师尊”二字还没说出口,闵宁泫的话就被生生打断。
    “我道是谁举止无状,敢在无极殿前大呼小叫,原来是你们啊。”
    周迎送与闵宁泫齐齐回首,长长的阶梯尽头,一人慢悠悠走来。
    待看清那人的脸,他狠狠拧了拧眉。
    闵宁泫认得他,在礼晃苏醒的那一日,他曾拦丛不芜上山,还伤了她的腿。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闵宁泫一点面子也不想给他留:“你又是谁?也敢在无极殿撒野。”
    谢盈等的就是她这句话,在台阶上停住脚步,幽声道:“区区不才,姓谢名盈,受夫人之命,来无极殿保护约姑娘。”
    闵宁泫“呸”了一声,“狗仗人势。”
    如此两桩新仇旧恨添在一起,憋得人心里冒火,饶是端庄守节如周迎送,也来献言献策。
    他们正是火气旺盛的年纪,得饶人处且饶人的屁话一概不信,有仇不报非君子,善罢甘休是孬种。
    熹微时分,无极殿侧殿传出一声凄厉的尖叫。
    约枝堂两眼通红地倒在地上,清泪流了满脸,颤颤地用手指着镜子:“有……有鬼……”
    仙童忙将铜镜翻转,再回头,她已经娇娇弱弱地晕了过去。
    殿中弟子足足跪了两个时辰,礼晃才终于自侧殿而出。
    他脸上浑然不见怒气,却比以往任何时
    候都要骇人。
    “谁干的?”
    一片噤若寒蝉,无人应声。
    苏涉水抚平袖口上的折痕,他袖中还藏着一条周迎送抓来的蛇,本想今天偷偷丢到侧殿去,没想到有人比他们下手还快。
    快点没什么不好,就是手法太过粗暴。
    哪有用真鬼吓人的,万一将约枝堂吓死了,是要背上血债的。
    得不偿失,于修行无益啊。
    礼晃耐心告罄,座前金柱上雕刻的巨蟒慢慢有了生气,化出十余佩剑披甲的护卫。
    “都带下去,先打七十鞭。”
    苏涉水倒吸一口凉气,被拖走时在心里盘算,这七十鞭挨下来,他得多少天不能动弹。
    不算不知道,一算不得了,苏涉水不知哪来的勇气,扭着脖子向座上的人喊:“师尊偏心——”
    礼晃换了个姿势,“何处偏心?说来听听。”
    于是苏涉水又被拖回来,感觉脚尖都要磨出火星。
    他动了动酸软的腿,指着远处其貌不扬的谢盈,“他擅作主张,将师娘的东西都丢了。你为什么不罚他?”
    谢盈大惊失色,不知这家伙怎么咬上了自己。
    他两腿一弯扑通跪下去,在礼晃冷冷的凝望中,说不出半个字。
    项运阖派他来约枝堂身边,他自然万事要以约枝堂为先。
    他认为,约枝堂不想看到有关丛不芜的一切。
    当约枝堂搬入侧殿,对他露出满意之色时,他就知道,他的想法是对的。
    礼晃不会苛责新欢,但他不一样,他只是灵山中普普通通的一个外门弟子,随时可以被顶替。
    是他得意忘形,失了分寸。
    礼晃出牙缝里挤出一丝笑:“罚,当然要罚。”
    他走过来,凌冽的气势逼得谢盈心惊胆战。
    礼晃冰冷的手指捏住他的下巴,触感像被蛇细吻上来。
    谢盈认命般闭上双眼,但想象中的疼痛并未传来。
    他被迫直视着礼晃晦暗不明的眼,听见礼晃说:“做事要干净利落,还有一件东西,你忘了丢。”
    “灵山宗堂内主母之位供的谁?”
    谢盈不明所以:“是……不芜前辈。”
    “将她的名碟丢出宗堂。”礼晃低垂的长睫盖住一半瞳孔,手上又用了几分力,“灵山之内,岂能供妖?”
    周遭太过安静,苏涉水的脚像在地上生了根,想不通事态为何演变至此。
    他好像……又闯祸了。
    名碟被送来时,丛不芜正坐在屋檐上用匕首切山果,匕首轻轻一转,泛出冷光。
    仙童用怜悯的眼光注视着她,丛不芜只能让自己如他们所愿露出可怜的神情,期期艾艾道:“他不记得了,我不怪他……”
    她一连重复了许多遍,明有河安静地听着,时不时点下头,“嗯。”
    当真如她所言,没有丝毫埋怨吗?
    明有河不信。
    她活到现在,前半生不堪回首被人诟病至今,后半生谨小慎微被礼晃弃如敝履。
    她再无坚不摧,也只有一颗心。
    明有河听着她的每一句自言自语,细细感受着那些苦涩的怨恨。
    丛不芜侧脸苍白,像雪后的山。
    仙童走了,这次的话倒是真心实意了,“他救过我的,我不该怪他……”
    眼前已是断崖,她应该悬崖勒马。
    可她走了太远,归无归处,找不到退路。
    功德有损,飞升无望,她只剩礼晃这一点意义。
    也许礼晃不该将她带回来,她应该死在一百零一年前。
    明有河用手里的小石子打远处的飞鸟,打了一会儿又觉得无趣,仰面躺在瓦片上。
    他自觉与丛不芜近在咫尺,积雪融化时,会露出嶙峋的山石。
    丛不芜还在低喃,她在努力说服自己,说服自己蠢蠢欲动的怨恨。
    明有河眯起一只眼睛,远远用手指轻轻勾勒她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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