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变小了许多,只是扎他的纸防水,是以捡回了一条命。
    至此,他才明白了丛不芜为何不为他恢复人身,原来用意在这里。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啊。”
    南纪楚自作多情地发出一道悠然长叹。
    几个小纸片攀住南纪楚的纸扎腿,在墙上鬼与仆役的协助下登上了南纪楚这艘“大船”,在他胸膛上或坐或躺,累得精疲力竭,气喘吁吁地道谢。
    “多谢世子出手相救。”
    “没想到你这么有用。”
    “大恩不言谢啦。”
    “改天请你吃烧鸡。”
    艰难脱离险境,桓散之憋不住了,问南纪楚:“你的姿态为何如此僵硬?一直压着手不累吗?”
    “累极了。可是……”南纪楚的纸脸以非常小的幅度歪了一歪,脸蛋儿上的红坨坨似暮色红霞,“我不会凫水。”
    “哈哈。”桓散之尴尬一笑,“原是如此,我还以为是你记仇,才故意双手不动,让我们自己爬上来的。”
    “嘁,”南纪楚总算拿了她的错处,“以彼之心,度我之腹。”
    桓散之:“好吧,我向你赔罪。”
    南纪楚却道:“其实也不是没有这个原因啦。”
    险些烂腿的师弟将纸腿举起来晾风,桓竟霜看了看,确保他并无大碍,才敢长舒一口气。
    纸袋中的仆人正趴在袋边,一个个愁眉不展:“何时才能到岸呢?”
    袋中的墙上鬼因着对修道之人心怀惧意,将人拉上来后,就不肯再露面。
    红石静待了一会儿,突然着急万分,蚂蚁似的团团转,眼睛不停地看向一个方向:“巴——卜,巴——卜。”
    桓竟霜走近它,顺着它观望的方向看去,出言试探道:“红石,你是在担心丛前辈吗?”
    红石点了一下头:“卜卜巴。”
    “等我们到了岸边,我就带你去找丛前辈。”
    “卜。”红石低下头,主动蹭了蹭她的手。
    桓竟霜知道丛不芜曾是江山君亲选的道侣、闵宁泫赞不绝口的师娘,道法自是深不可测,蓬莱境于她而言不过尔尔。但境内诡象丛生,她的心也不免跟着紧了一紧。
    纸扎世子秋叶似载着一干人不知漫无目的地漂浮了多久,久到水面如镜,再无一丝波澜,他们依旧没有看到所谓的岸边。
    “漂不动了,累得本世子要驾鹤西去了,死了算了。”
    南纪楚唉声叹气,大有尥蹶子不干的意思。
    一向对他言听计从百依百顺的仆从却一反常态,羊粒蛋儿似的一个接一个蹦跶而出,振臂道:“世子不可轻言放弃,必须扬我府威,世子威武!”
    南纪楚半闭上眼睛:“死到临头了,还亢奋什……”
    他的头不期然地撞上了一块石头,正要斥责这该死的石头不长眼,胆敢碰撞他这种金枝玉叶,胸膛处的一堆小人儿却兴奋地喊道:“是岸!我们要上岸了!”
    三下五除二地踩着南纪楚的脑门儿跃上岸边,桓氏子弟一落地便恢复了原本的模样,将南纪楚从浣衣池中拿出来搁在地上,南纪楚满脸期待地低头看着自己,结果……一息过去,他仍旧是一尊防火防水可当船的纸扎人。
    四野阒静,这片清浅活水竟在荒郊之内。
    何人会在此处浣洗衣物?
    红石拍了拍身边人,两只短圆的胳膊比划着什么。
    桓竟霜看得认真,“你是说,你是在这里被剥皮鬼占了身体?”
    红石摇头。
    它又比划一阵,桓散之皱眉道:“你是说,别人是在这里被剥皮鬼占了身体?”
    红石再比划一阵,桓竟霜恍然大悟,“这里是台厌侬清洗人皮的地方?”
    红石点头,又蹭了蹭她的手。
    原来不是什么浣衣池,此池有活水,在此处用皂角清洗人皮,最是合适不过。
    南纪楚疑云重重:“难道不是这水有问题?”
    桓竟霜将红石安置在肩头,一脚踩在池边的青石上,弯腰掬了一把池水,“水能有什么问题,我们是被台厌侬暗算了。”
    不及众人追问,她的目光陡变,偏头看向另一个方向:“什么人!”
    有道急速的黑影一闪而过,桓竟霜却觉得此人似曾相识。
    她闻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
    墨……
    “追。”
    众人早有默契,立时兵分三路追超截围。
    南纪楚也跟了过去,他一心缉人,并未察觉到腰间纸袋中的墙上鬼都在瑟瑟发抖,口中不断呢喃着:“不要追……不要追……”
    袋中的仆从却觉得怕鬼的南纪楚能勇敢至此,大有“吾家有儿初长成”的欣慰,脸上也与有荣焉,对几只墙上鬼着实瞧不上眼:“胆小鬼。”
    几刻疾奔,桓散之用一颗石子击中了前方黑影的穴位,厉声道:“他在这里!”
    三面包抄,包围圈中心的黑影却一动不动,只是静静而立,一派泰然。
    众人不敢松懈,严阵以待,一股难闻的腥臭突然扑鼻而来。
    南纪楚对捉拿厉鬼的事不甚熟练,姗姗来迟时气儿还没喘匀。
    “累死我了,本世子这次是真的要驾鹤西去了……”
    他抬起纸扎的袖子,擦了擦额头并不存在的汗珠。
    天边团云微移,夜雾四散,一望无际的乱草丛上,升起了一轮弯弯的月亮。
    草丛乱纷纷荡漾出片片绿波,夜风不知何时到访,还带来了明亮的月光。
    他们终于看清了那道诡异的黑影。
    “师姐!”
    桓散之抬手就要挡住桓竟霜的眼。
    可惜为时已晚。
    “哥哥。”
    “姐姐。”
    桓竟霜与南纪楚分别站在东西对向,却顷刻间石化在原地,对同一个人,喊出了两种称呼。
    “哥哥,是我。”
    桓竟霜眼也不眨,一行热泪却滚落下来,颗颗坠落成线。
    “哥——”
    撕心裂肺的呼唤响起时,坐在她肩膀上的红石早已用短短的圆手捂住了眼睛。
    在场这么多人,却没有一个疑惑眼前怪象。
    那人衣着颜色古怪,男女花色皆有,身高七尺,腰佩长剑。
    桓择端下山前就戴着的鲜红剑穗,颜色已经变了许多。
    东西两处,他却不知面向何方,皆因他脚前脚后,都是脚尖,脑前脑后,都有一张脸。
    两张人皮,被人巧妙地
    用针线缝在了一起。
    那张面向南纪楚的脸,显然是个女子,不过她的人皮较之桓择端而言,实在太短,故而被拉扯的痕迹很是明显,五官斜斜吊挂,皮肤紧绷,薄似蝶翼。
    纵然生前的面庞再姣好,而今也面目可憎了起来。
    “姐、姐……”
    南纪楚泣涕涟涟,双膝一软,骤然失力歪倒在地。
    “郡主!”
    一众忠仆一概惊愕难当,失了反应。
    观他们的反应,此人定是南相语无疑。
    眼前之景奇诡万分,众人不知桓择端与南相语是死是活,僵愣之下,久未回神。
    机会千载难逢,桓择端面无表情抽出佩剑,径直向桓竟霜击来。
    众人立刻起势还击,但桓择端天赋奇佳,在汴山便是难得一见的修道奇才,他们合力而上,竟不过须臾落败。
    手中的剑被震落时,桓竟霜恍然不已,看着近在咫尺的脸与熟悉的身法招式,处在汹涌的杀意中,她时隔多年终于看清了那个粗制滥造的剑穗,上面还有着她新学写字时写下的兄长姓名,三个字,错了三处。
    桓择端,被她写成了“还则短”。
    明明是福泽绵延的名字,被她写成了如此不吉的三个字。
    桓竟霜不禁泪眼潸然。
    “姐姐!”
    南纪楚撑着手站了起来,此声喊得肝肠寸断。
    桓择端果然一怔,脑后的南相语斜眼看南纪楚一眼,冷冷一笑,却没中他的调虎离山之计。
    桓择端的剑尖,逼近桓竟霜眼前。
    天上似有雨坠,清淡的墨香不知何时萦绕而来,一把白梅伞凭空显现,翩跹着将桓择端击退数十步远。
    雨水顿歇,白梅伞沿上多了一袭蓝衣,丛不芜水滴般轻巧地降落在众人眼前。
    此刻,她从云端来。
    “闪开。”
    白梅伞应声而隐,不过三招,丛不芜就已折断了桓择端的本命剑。
    桓竟霜这才回魂,“前辈手下留情!前辈……”
    丛不芜对她倒有几分耐心,“听话,不要拖我后腿。”
    桓竟霜:“我哥哥他……”
    “早就死了。”丛不芜并未给她多余的期望。
    本命剑断,桓择端却不以为意。
    他黯淡灰白的脸上长满了尸斑,生前俊色已难见其一,这具七尺高的躯体,应当是他的。
    南相语的尸身何在,却是个谜。
    “不好。”桓竟霜嗅到一股夹杂着沉木香气的墨香,捡起本命剑挡在了丛不芜身前,“前辈小心,我……哥哥,是带着画下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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