丛不芜将手一伸,深意满满地
    说:“我的命可不太好。”
    “怎么会呢?”少女认真观察着她的手相,专心致志,仔细认真。
    看着看着,她就噗嗤笑出声来:“掌心一条线,如意命当先。你的命哪里是不好?简直好的不得了。”
    明有河卧在桌上,保持倾听。
    “怎么说?”
    丛不芜嘴上虽是疑问,心中却不置可否。
    “你看,从前你应当艰险颇多,虽是困难重重,但都暗藏机遇。”少女观察着丛不芜的脸色,又指着她的姻缘线说道,“不过,你的道侣……我看不出是谁。”
    丛不芜心如平湖:“我没有道侣。”
    少女愣了一下,又低头看看,笃定道:“不对,你的姻缘契结明明还在。”
    她正要指给丛不芜看,眉毛忽的一拧,疑惑难当:“诶,你的姻缘线怎么没了……”
    少女不信邪地翻开丛不芜的另一只手,撸起袖子想要露一手。
    “道友别急,这只手一定能看出来。”
    可她还来不及细看时,耳边蓦然传来的一道天外神音,让她神色惊变。
    “怎么会……”
    ——“江山君剔骨还母,灵山易主。”
    灵山,宗庙高台之上,有一盏金烟交错围绕的魂灯。
    它被供奉其间已逾数百年,而今金烟散去,魂灯已熄。
    若细细观看,不难看出它身旁还有另一盏魂灯存在过的痕迹。
    那里曾有丛不芜的魂灯停留。
    在礼晃说出“灵山之内,岂能供妖”那日,侍奉童子亲手将丛不芜的魂灯取来,交到了礼晃手中,她的魂灯现今不知所踪。
    四海之内,成千上万的江山殿轰然倒塌,皇城之中寸金之地,世间最大的江山金殿也在霎那间沦为一片废墟。
    生魂灯灭,本命殿塌。
    礼晃死了。
    死在一个难得的艳阳天。
    这次不是化形虚影,也不是某一魄、某一魂。
    脸上落下絮絮金屑,丛不芜伸出手,细碎的金屑落在掌中,很快消失不见。
    她不无讶异地抬起头,漫天金屑如雪纷飞。
    丛不芜从没见过金色的雪。
    城中修士朝向灵山的方向纷纷跪地,丛不芜转眸看着那个执意为她看相的少女,却只看到了她头顶的发旋,听见她低低的哭泣。
    云收风止,天地送行第一人。
    一个名为“礼晃”的时代,就此终结。
    第40章 礼晃(一)石身非石心,苦身亦苦心。……
    群知堂内的夫子向礼非节与项运阖告了一状,礼晃早课又迟到了。
    这是他本月迟到的第二十八次。
    “二公子天资愚钝,性情顽劣,远不及大公子聪慧好学。”
    这番话夫子已经说了很多遍,舌头都要起泡了,若非项运阖亲自登门相邀,他与妻子本该闲云野鹤,纵情逍遥。
    这厢项运阖将夫子劝住,礼非节屏退仙童,独身一人去寻找礼晃。
    礼晃如往常一样,小手拖脸,蹲在一株歪脖松树下数蚂蚁。
    “一只蚂蚁,两只蚂蚁,四只蚂蚁……”
    数错了他就拍拍脑袋,然后继续托住脸。
    “错了错了,一只蚂蚁,两只蚂蚁,三只蚂蚁……”
    礼非节觉得此情此景童趣盎然,含笑看了许久。
    礼晃余光瞥见他,也只当看不见。
    等到最后一只蚂蚁也进了窝,礼晃才起身整整衣冠。
    “父亲。”
    礼非节牵过他的小手,父子二人在地上拖出一大一小两道影子。
    “你母亲让我来寻你。”
    礼晃知道自己闯祸了,紧张道:“我今天不乖,要吃少少的饭。”
    礼非节朗声笑道:“明日就是你四岁的生辰了,今晚父亲准你吃多多的饭。”
    晚饭后,仙童捏块帕子为礼晃擦脸,项运阖与礼非节一如既往地去了礼岂房间。
    礼晃提一盏孤灯,依旧蹲在歪脖子松树下,黑夜里没有蚂蚁,他就将灯放在脚边,两手托起脸,抬头数星星。
    一颗,两颗……
    礼晃与兄长长得一模一样,但他启蒙后才意识到,自己实在蠢笨,不如兄长会讨人喜欢,也不如兄长聪明。
    为什么他总是赶不及早课?
    为什么夫子总是打他手心?
    为什么父亲不爱与他说话?
    为什么他不能像兄长一样,亲近父亲母亲?
    他年岁尚小,一颗心也没长大,无时无刻不充斥着数不清的烦恼。
    四岁的生辰宴他记了很久很久,但许多细节依旧模糊不清。
    礼晃与礼岂站在一起,听人夸赞他们是“灵山之珠,一胎双生”。
    往来宾客如云,东方破晓时分,项运阖才抱礼晃去睡觉。
    礼晃今天玩得十分尽兴,他偷偷地希望明年生辰还能这样热闹。
    春去东来又一年,礼晃终于不在早课上迟到。
    五岁生日宴他不知何故昏睡了一整天,六岁生日宴的前一天,项运阖说要带他去一个地方。
    礼晃的脚尖在地上画着矜持的圈儿,两只手在背后晃悠。
    “兄长不去吗?”
    “他不去,只有你。”项运阖蹲下|身不断抚摸着他的脸,鲜有地温柔道:“还有我。”
    礼晃欣喜不已,兴高采烈地换上特意为生日宴准备的新衣,迫不急待地说:“那我们走吧。”
    母子相伴这一去,回来的只有项运阖一人。
    她失魂落魄地回了寝殿,又失魂落魄地枯坐在天机阁。
    仙童有禀:“溪格君,尊座来了。”
    三十年前,项运阖与不铭剑名震四方,以一敌百成了灵山的无冕之王。
    她以为自己不会再为什么恐惧,更不会再为什么焦灼。
    但现如今,项运阖唇色泛白,坐立难安。
    “运阖,这不怪你。”礼非节安抚意味十足地握住她的手,“它不是活物,你不必为此自责过度。”
    六年前,项运阖诞下一子,择名为“岂”。
    这是承载两族殷切期盼的孩子,无数人焚香祈福,跪在殿前。
    可惜这孩子福薄命短,发出一声微弱如幼兽的哭泣后,就没了气息。
    项运阖拖着虚弱的病体,与礼非节交替抱着死胎,在灵山宗堂跪了三天两夜。
    晨光熹微间,他们终于迎来了一线生机。
    项运阖亲往极东之地,寻找极阴之水,于水畔捡到了一块临身探水的石头。
    她于礼非节亲手将石头雕刻成又一个礼岂,在它身上滴下了心头血。
    这个石人,名为“礼晃”。
    他诞生的意义,是为礼岂消难挡灾。
    五年之期将至,礼岂灵台已筑,无须礼晃庇佑。
    夫子说礼晃天资愚钝,项运阖却心如明镜。
    礼晃没有神思,本该痴傻疯癫,可是日积月累里,他渐渐开了灵智。
    灵山滴水不漏,曾与项运阖约定,礼晃不能活过五岁,今日,是最后的期限。
    礼非节陪项运阖枯坐到半夜,直至子时,他才小心道:“你我的心头血午夜就已散尽,你又何必自欺欺人。”
    项运阖出神地望向殿外,对他的劝告置若罔闻。
    礼非节叹口气,“我去给它立个衣冠冢,好歹与我们有五年情分。”
    项运阖终于有了一点反应:“五年了……”
    礼非节暗自叹息,消失在殿内。
    更深露重,一道闪电骤然划破天际。
    紫色的光芒照亮天机阁内的金身塑像,雨水噼里啪啦泼洒下云端。
    “母亲。”
    宛如在睡梦中的呼唤,项运阖却惊惶地睁圆了双眼。
    她极力辨认良久,才看出来人是谁。
    “晃儿……”
    雷声隆隆,暴雨如注,闪电变作金色光芒,点亮了礼晃容貌尽毁的脸庞。
    那件被他珍而重之的新衣烂如破布,难以避体,除却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礼晃身上再没一点好肉了。
    礼晃伸出右手,掌心被三颗尖利似铁钉的兽齿贯穿。
    他细细的手指无骨似的蜷缩在一起,细看才知是被打上了一个死结,指尖焦黑,不见指甲。
    “母亲,你的东西落下了。”
    他手里是一张裹得鼓鼓囔囔的树叶,还被他小心翼翼地系了草线。
    项运阖知道那是什么,那是她哄骗礼晃进入凶境赴死的木珠。
    凶境中有穷凶极恶的猛禽妖兽,还有怨气冲天的索命厉鬼,法阵、心魔……能从中逃出来的人,一个也没有。
    不,现在有一个了。
    项运阖双手颤抖,看着礼晃左边空荡荡的袖管,热泪霎时流了满面。
    她跌跌撞撞向前,一把将礼晃抱在怀里。
    “我的儿……”
    礼晃面无表情任她揽着,站在原地无动于衷,他在躲避厉鬼的时候看到一面巨大的铜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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