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时日谢预劲很少穿这样肃穆冷凝的颜色,宋枝鸾略感新奇,“谢将军,还不到时辰,你今日怎么来的这么早?”
    禁足这些月里,宋枝鸾如愿以偿,和谢预劲保持了一个不近,但也不会令他起疑的距离。
    就像她知道他重生后,第一反应是杀了他。
    他若是知道了,恐怕也会置她于死地。
    谢预劲近些日肉眼可见的越来越忙,在他给她上课时都会有消息来报。
    他偶尔投过来的眼神,让宋枝鸾觉得他在透过她看向另一个人。
    她猜的到。
    有时宋枝鸾甚至会想,也许她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样,在谢预劲心里留不下任何东西。
    他这不是在透过她的眼,想着以前的她吗?
    这样的念头出现后,宋枝鸾渐渐喜欢观察他的神态,他的每一次凝视,都让她有些报复性的兴奋。
    最后一丝,面对他时难以控制的挫败感都消散了。
    宋枝鸾故意问:“老师总看着本公主做什么?”
    谢预劲没有说话。
    直到侍卫牵着一匹毛色雪白的马儿,从他身后出现。
    “喜欢吗?”
    宋枝鸾上前摸摸马儿的鬓毛,阳光照耀下,它的身上似乎镀了一层金,尾巴也是淡金色,模样很漂亮,但对于谢预劲来说,似乎有些花哨。
    “这马配我的弓,倒是好看。”她没有推诿,这匹马一看就是良驹,比起父皇赏赐她的还要好上不少。
    谢预劲道:“再有几日就是春狩,届时我会教殿下骑射。”
    宋枝鸾没往他的位置看一眼,全部注意力都在马儿上,红唇微翘,“春狩啊,知道了。那这些日我们学什么?”
    “休息。”
    她顿了顿,回过头:“休息?”
    谢预劲慢慢从宋枝鸾身上移开目光。
    阳光灼热。
    他的轮廓在光影里有些模糊,看得不太真切。
    “等春狩结束,微臣会再为殿下寻一位夫子。”
    第41章 躯壳“微臣已有妻。”
    晴空之下,宋枝鸾耳坠轻晃,点点珠光像也在随着主人迫不及待:“也好,本公主劳烦老师数月,心里早已过意不去,不得空是当然的,那就烦请老师替本公主另挑个好老师了。”
    这一世她还没在他面前笑得这么开怀过。
    谢预劲眼中无波无澜,眸底似有深绪掩去。
    -
    宋缜极不情愿的回府。
    定南王府的牌匾在清辉月色下发散出捕兽夹一般冰冷的光,他每看一眼,就好似被蛰了一口。
    招呼车夫在门后停下,贴身侍卫走进:“世子,下午有人送来了这个。”
    他接过,本是随意一瞥,却在看到那物时如遭雷击。
    那是一块瓶身上的瓷片。
    光洁,色泽纯粹。
    最为毛骨悚然的是,宋缜在过去一段时间,长久与这眼熟之物打交道。
    宋缜迅速将这物包好。
    “谁送来的?有谁看见?”
    送瓷人的目的是什么。
    太子?
    不,不会,如果是太子已经发现了什么,绝不会傻到让他们知道。
    那就是其他人。
    宋缜的紧张让侍卫答的非常仔细:“回世子,是入夜时分一个孩子送来的,说在落霞阁前有个男人将东西给他,让他转交给王府,并用一锭金子做报酬。守门人见他掏出金子,信了一半,便收了下来。正巧听说世子回来,又让属下转送。”
    男人。
    “派人去查,不要声张。”
    “是。”
    宋缜无瑕去想这个人是谁,不论他是为何提醒他,目前而言,应当对他们没有敌意。
    这东西出现在帝京,也许是……有人已经顺藤摸瓜,抓到了把柄。
    他得立刻将这事告诉父亲。
    书房里,定南王宋亮正在写着奏章,宋缜走进去关上门:“父亲,出事了。”
    宋亮道:“又是哪里的账没结?”
    见宋缜不开口,他恨铁不成钢道:“一回京就给老子惹麻烦,你莫不是揍了哪家的兔崽子摊上事了?”
    这桩桩件件,倒也没冤枉宋缜,要是平时他安分守已却被翻了旧账,定要梗着脖子说道,此刻只是走到宋亮书案前,将手里的东西摆在桌上。
    宋亮的资历比宋缜深上不少,宋缜能看懂的东西,他一眼就能分辨明白,狼毫笔在他手中折断,“哪个给你的?”
    “不知道。”
    “这也不知道,那也不知道,那你还知道些什么?”
    宋缜不愿意回家,就是不想挨骂,这样的正经事,宋亮也要对他说教几句。
    “能将这东西搞到手,想必已是跟踪我们许久了,那群酒囊饭袋,竟一个都没发现!”
    宋亮语罢,道:“你走吧,这块东西带出去,碾碎了丢进池子里。”
    宋缜道:“父亲打算怎么办?”
    “怎么办?当然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他拍案而起:“宋怀章以为灵淮公主要和谢预劲定亲就高枕无忧了?未免太过天真。”
    他在他父皇心里,可不见得有多少分量。
    -
    养心殿里熏着龙涎香,打开的窗棂无风,少女迈步过槛,一把把弓丢在案上,自己抓了执壶倒茶,“父皇定是在哄儿臣,故意让着,儿臣才不信父皇射不中靶呢。”
    宋定沅走在后头,面色宠溺,“父皇可不是在哄你,是我家小鸾聪明,才跟着预劲那小子学了几月,就
    一把好身手了。”
    太监上前拉开椅,宋枝鸾左右瞧瞧,道:“几个月不曾来养心殿,父皇似乎又得了不少好宝贝?”
    “看上什么了?”
    宋枝鸾抱着弓笑道:“父皇刚赏赐了儿臣弓,现在又赏?”
    “今日不赏,明日也会赏,朕何时对你吝啬过。”
    “那这个吧。”她指着一件摆在博古架上的天青色大肚瓶,眼神炙热:“一瞧就是珍品,儿臣在皇兄那也见过这样的。”
    “这是前日官窑进贡的,乃是孤品,”宋定沅笑容未变:“你可是记错了?”
    “怎会?前日我解除禁足刚去的东宫,亲眼瞧见皇兄屋里一件这个色的,莫不是父皇自己记错了?”
    宋定沅上前拿起瓶,语气幽深:“烧窑要高温,窑洞需要黏土,着色要天时地利人和,这等天青色,一件都难得。”
    宋枝鸾的心思仿佛并不在这之上,也不知有没有听进他的话,对着瓶身一阵打量,眼睛都快黏住了。
    宋定沅笑道:“这么眼馋,那便拿走罢,就当今日检查你射艺的嘉奖。”
    “多谢父皇!”
    宋枝鸾把瓷瓶拿在手里,端详了会儿,便交给宫人放好,又坐着把茶喝完了,才施施然出宫。
    宋定沅在宋枝鸾走后,脸上的笑容就没有浮现过,他双眉紧皱,“进来。”
    侯在殿外的金吾卫统领进来,抱拳道:“陛下。”
    “太子最近都在做些什么?”
    侍卫回道:“太子前些日派人去了沧州的一处瓷窑,似乎是带了几件瓷瓶回府。”
    宋定沅道:“哪座瓷窑?”
    侍卫卡顿了片刻,即刻道:“不知,微臣这就派人去查。”
    “现在便去。”
    “是。”
    -
    宋枝鸾从匣子里拿出瓷瓶,冰凉的瓶身晃荡帘幔外的阳光,呈现出极为好看的裂痕,交织成青花。
    马车已经驶进昭仁坊,她还在回味方才宋定沅脸上的表情。
    惊讶,生疑。
    隐忍不发。
    一座不知名的瓷窑能为皇兄烧出媲美官窑的瓷,那么是否有一座不知名的铁窑呢。
    若烧出铁了,又是要做什么。
    那座定南王身后本该证据确凿的铁窑成了宋怀章的过错,宋定沅还会待宋怀章如从前吗。
    宋枝鸾说出那话就能想到宋定沅的反应,亲眼所见,那些细节上的变化还是让她觉得身心舒畅。
    像一缕清风沿着呼吸进入肺腑,几月被禁足的不快烟消云散。
    剩下的事就不用她操心了。
    急于甩清干系的定南王府,比她更着急。
    宋枝鸾不期盼一次便能将宋怀章从太子的位置上拽下来,但这只是个开始。
    日子还长。
    她眼下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
    禁足这三月,宋枝鸾一直在想,如今到底能不能杀了谢预劲,倘若谢预劲在兴和八年之前便死在她手上,那么,再过两年,那场来势汹汹的叛乱该如何应对。
    这是她必须要先解决的问题。
    否则即便她如愿接回了姐姐,姜朝也已经满目疮痍。
    所幸她想到了办法。
    马车驶过昭仁坊,一路行至刑部狱。
    暗无天日的地牢,浮动着血腥味和腐烂草根的味道,不时能听到微弱的呻吟声,隔着门的痛嚎,和啮齿秽物发出的吱吱声。
    罗文仲面如死灰,双手双脚带着镣铐,等待他的是全家流放,女眷尽数充作贱籍,可怜他正值碧玉年华的一对女儿,也不知日后会受到何等折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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