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这么想。”女子活动着脖子,这个动作与她的美貌与平常展现出来的气质并不符合,“反正我活得长,用十年来报恩都不算亏。”
    “是。”
    宋游打量着她的神情。
    “到时我便效仿道长,洗却平生尘土,慵游万里山川,去做江山风月的主人。”女子笑道。
    “愿足下如愿。”
    道人也只恭维,并不多说什么。
    “不过我有一事好奇。”女子忽然看向了他,面带请教之色。
    “但说无妨。”
    “听说伏龙观为天下人道之巅,历代观主皆有神仙本领,为何却从来没有听说过哪位得了长生呢?”
    “不知足下所说的长生又是多长呢?”
    “我见过活得最久的妖,活了两千多年,那时候连历法也没有,所以也不知道究竟多少岁。听说我族若修到九尾,也有千年以上的寿元。”女子没有如当初的俞知州那般,说些与天地同寿日月同寿之类的话,而是给了一个较为实际的回答,“就以千年算长吧。”
    “那位应当是古木化形。”
    “正是北边一株柳树。”
    “长生固然是好。”道人这才答道,“然而我观向来不求长生,又是代代单传,每一代都由上一代抚养长大,这般理念也就传下来了。”
    “就没有例外吗?”
    “自然有人对长生的执念重一些,甚至有人曾真正的去追寻过,不过后来也放弃了。”
    “嗯?”
    女子仿佛来了几分兴趣,专注的看着他:“有什么东西能让人放弃长生呢?”
    这倒是问到点子上了。
    第186章 长京入秋
    上古年间,人道不兴,妖魔鬼怪比现在猖獗许多,就连神灵也十分混乱,大神小神,好神坏神,什么乱七八糟的神都有。
    有意思的是,人道不兴,人道修士反倒比现在厉害许多。世间常有了不得的高人,或是隐居深山,或是行走人间,以各种方法追求仙道长生。
    那是一个混乱的时期。
    缺乏秩序的不仅是人间王朝,也是妖魔鬼怪,是各方神灵,一切好像都在等待着时间去沉淀与冷却,为世间带来稳定的秩序。
    天道果然是这样演变的。
    当年那些祸乱人间、动不动就吞吃一城百姓的绝世妖魔,现在已经连灰都没有剩下了。当年那些被上古生民崇敬的原始神灵,现在也不见了,少数还能作为古老神话里的角色流传下来,多数则在石壁石板上都已找不见了。
    而当年那些追求仙道长生的修士呢?
    据伏龙观记,当时有人成了仙、有人得了长生,号称不死不灭,不过只是当时。天道一变,所谓的不死不灭,该死还得死,该灭还得灭。
    它是世界的意志,控制着世界变向。
    没有人可以违背它。
    对于天道的“想法”,伏龙观从未有过明确记载,但每一代传人,根据自身悟性、修为和侧重方向不同,或早或晚的也会渐渐意识到这一点。
    伏龙观为何能流传下来?
    不求长生也许不是重要原因,但一定是个最基础的条件。
    当年世间有许多求长生的办法,各种各样,百花齐放,可如今天道已然做出了选择,于是这些路就都走不通了。
    有没有人从当时活到现在呢?
    也许有,也许没有。
    道人没有见过。
    世间还有没有别的残存的长生之路呢?
    也许还真有那么几条从未被人发现过、古人也从未用过的路,也许伏龙观能找到它们。可是一来难之又难,二来即使求成,也不敢保证长久,三来只要有那么一代传人走上这条路,伏龙观的传承也就断在这一代了。
    伏龙观代代单传,不说感情,传承本身也是有分量的,尤其对有德之人,有相当大的约束力。传了这么多代,每传一代,分量就更重一分,使它断在自己手上这个决定便也更难做下。
    道人抛开思绪,不再多想,笑了笑,也只是感叹一句:
    “长生难求啊……”
    “道长想求吗?”
    “天下有几人不想呢?”
    “是啊……”
    “只是若长生太难,舍弃太多,还不如不求。只过好今生,便也知足了。”宋游笑道,“这是一道算术题。”
    “道长有大修为……”
    两人饮茶谈话,时而拨动琴弦,篷船缓缓的自水上划过,划破两岸青山倒影。
    三花猫起初还听他们说话,只是后来不知是无聊,还是昨夜捕鼠累着了,便趴在道人的腿上睡着了,只剩尾巴尖还在一下一下的摇晃着。
    道人时而抚一抚她的背,时而捋一下尾巴梢,猫儿有使他心静的神通。
    对面的女子垂眼瞄着,笑着说道:
    “道长把她当女儿看了。”
    “三花娘娘虽然年幼,却乖巧懂事,冰雪聪明,凡间女童可少有比得上她的。”
    “与道长相遇,真是她的幸事。”
    “也是在下的幸事。”
    女子抬眼瞄了一眼道人,却见道人的目光都在沉睡的猫儿身上,连他说话的声音也不自觉的柔和了一些,似是怕将之惊醒,这一刻的温柔与眼中的情感一样做不得假,就如那日前去请他,却见他在屋中为猫儿细心剥虾一样。
    女子忍不住说了句:“我以前有位妹妹,也机灵可爱。”
    “后来呢?”
    “后来长大了,便离我而去了。”
    “孩童长大本是不可阻挡的事。”道人很平静的回答道,“只要她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过好自己的生活,便是宽慰了。”
    “听说她迷上了人间的繁华,到了人间城池厮混,最后嫁给了一个小吏做妾,之后日子过得很不好,没多少年就死了,和人活得差不多长。”
    “人各有命,妖也如此。”
    “若道长的童儿今后长大了,也要嫁人呢?”
    女子看向了道人。
    道人将手放在猫儿背上,手心传来的温度很明显,在夏天甚至有点烫,却是回答得很直接:
    “我希望她不要嫁人。”
    “为何?”
    女子好奇的看向了他。
    眼中依然专注,好似对所谈之事充满了兴趣,又好似对你说出的话格外重视。
    “因为这个年代有疾,疾在人间,疾在心里。”道人淡淡回答,“男女之间,哪怕感情再深,日子一长,便会暴露出这种疾来,极少极少有人能将自己的妻妾看作与自己平等的人。”
    “哦?”
    女子眼神略有波动,笑着问道:“那么道长觉得,男女之间,最重要又是什么?”
    “足下身为狐狸,听说狐狸极为忠贞,一夫一妻,也没有凡人之间的尊卑之别,想来足下该比我更清楚才对。”
    “道长也这么认为吗?”
    “自然。”
    “道长所想可不像这世间的凡人。”
    “足下见识少了,这年头的凡人也有这般想的,而且还不少,只是天下太大,足下没有遇见罢了。”
    “晚江以茶代酒,得敬道长一杯。”
    “足下本名就叫晚江吗?”
    “狐狸居于山野,不来人间,没人会喊自己的名字,也不需要名字。到了人间,才要有个名字。”女子举杯道,“听说这名女子本姓周,是在傍晚从木桶里漂流而下被人捡到的,取名之人觉得周通舟,木桶为舟,便又取了晚江为名。用了她的身份后,晚江颇为喜欢,如今也成习惯了。”
    “江上晚来舟。”
    “道长也颇有诗意。”
    “在下不懂诗。”
    聊着聊着,猫儿醒了又睡,跑到船边去看了好一会儿水,又摇头晃脑回来与道人说话,追着女子问东问西,大半天时间便这么过了。
    半下午的时候,篷船靠岸。
    “多谢道长,与道长同游一日,所谈之话,胜过在长京七年。”
    “足下言重了,该我多谢足下才是。”道人亦对其回礼,“多谢足下盛情相邀,以琴声相待,长京不知多少文人士子,求也求不来啊。”
    双方乘马车进城,各自归家。
    ……
    鹤仙楼中,女子神情淡然,缓步回房,盯着墙上挂的一幅长山杏花图看了许久,才在窗边坐下,又看外头连绵的屋顶出神。
    侍女莲步而来,身姿轻盈。
    “咦?”侍女惊讶道,“这幅画你不是已经还赠回去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我又画了一幅一样的。”
    “你真是闲。”
    “舍不得。”
    “你在想什么?是不是想去泥里打滚?”
    “……”
    “我给你端了你‘最爱’的梨儿来,你要不要尝尝?”
    “你吃吧。”
    “你吃就够了,我才不吃。”
    “……”
    “你可莫要看上那位道长了,凡人撒谎的本领可不见得比你差,何况那位道长道行虽高,可凡人不过百年,不求长生的话,终究短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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