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剩的。”沈清让截住话头,拿起筷子塞到了时岁手里。
    时岁支着下巴看沈清让用膳,看着那人将切好的烙饼放入口中。
    折扇在指尖转了个圈,他忽然伸手,用扇骨轻轻压住沈清让的筷子。
    “既是剩的……”时岁眨眨眼,“不如我替将军尝尝?”
    沈清让抬眸。四目相对的刹那,时岁看清他眼底未消的血丝下,藏着一丝几不可察的慌乱。
    这慌乱从何而来,时岁心知肚明。
    他们之间那层薄如蝉翼的窗纸尚未捅破。此刻若强吻上去,以沈清让的性子,定会因着那份说不清道不明的亏欠,咬着牙任他施为。
    可时岁最不屑的,就是趁人之危。
    他见过太多强取豪夺的情事,知道勉强来的温存最是伤人。
    “随你。”沈清让松了筷子。
    却见时岁忽然倾身过来,就着他的手咬走了筷子尖上的烙饼。
    “好吃。”时岁眯着眼笑,舌尖轻轻舔过唇角。
    沈清让沉默片刻,突然将烙饼往时岁面前一推:“食不言。”
    时岁挑眉,却当真不再说话,只慢条斯理地撕着烙饼。
    他吃得专注,没注意到沈清让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许久,那眼神复杂得像是要将他此刻的模样刻进骨血里。
    粥碗见底时,时岁忽然开口:“今日我要去趟江洲。”
    沈清让执筷的手微微一顿:“何事?”
    “大年初一,也总不好让周涉独自守岁。”时岁笑了笑,眼中却闪过一丝晦暗,“沈将军要同往吗?”
    空气突然凝滞。
    沈清让放下筷子,抬眼看着时岁:“你明知我会去。”
    时岁折扇展开,遮住了上扬的嘴角,却遮不住眼中流转的光彩:“那……午时出发?”
    “嗯。”
    用完早膳后,天色大亮,营地里已有了走动的人声。
    时岁慢悠悠地缀在沈清让身后,像道甩不掉的影子。
    沈清让走一步,他便跟一步;沈清让停下,他便也驻足,折扇轻摇,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
    直到营帐前,沈清让终于转身望着时岁,语气里带着几分无可奈何:“你怎么不回自己的营帐?”
    时岁扇骨在掌心轻敲,笑得像只得逞的狐狸:“我的营帐冷清,不如将军这儿暖和。”
    沈清让挑眉:“丞相的营帐,难道炭火不足?”
    “炭火是够的。”时岁向前一步,衣摆几乎蹭上沈清让的靴尖,“只是缺个暖榻的人。”
    帐帘被晨风吹得微微晃动。
    沈清让盯着时岁含笑的眼尾,忽然伸手——
    “哎!”时岁腕间一紧,已被拽入营帐。
    帐帘落下的刹那,他后背抵上帐柱,沈清让的手垫在他脑后,另一只手仍握着他的手腕,力道不轻不重,恰好让他挣脱不得。
    营帐内光线昏暗。
    沈清让抬眼看他,眸色深得惊人:“丞相还缺暖榻的?”
    时岁眨了眨眼,忽然笑了:“自然……”他指尖勾住沈清让的衣带,“最好是将军这种阳气旺盛的。”
    帐外忽有脚步声近,沈清让骤然松手后退。
    时岁顺着柱子滑坐在地,折扇展开,遮住了通红耳尖,却遮不住上扬的嗓音:“沈将军营帐的柱子,倒是比本相的床榻还硬。”
    沈清让背对着他整理袖口,耳根红得几乎滴血:“……出去。”
    “我偏不。”时岁赖在地上耍无赖,“除非将军亲自来赶……”
    话音未落,整个人忽然腾空。
    沈清让将他打横抱起,大步走向帐外。
    时岁惊呼一声,折扇坠地:“沈清让你——”
    “不是要我亲自赶?”沈清让在帐门口将他放下,眼底闪过一丝笑意,“午时出发,别迟了。”
    时岁站在草地上,看着帐帘在眼前重重落下。
    他拾起折扇,吹去上面的枯草,低笑出声。
    “将军好凶啊……”
    他哼着封陵小调往回走。
    果然,逗弄沈清让这事儿,比朝堂上算计那群老狐狸有趣多了。
    午时,沈清让掀帘而出时,险些被那道身影晃了眼。
    时岁斜倚在马车旁,换了身月白云纹锦袍。
    腰间悬着细银链,随折扇轻摇的节奏泠泠作响,连束发的羊脂玉冠都端方得挑不出一丝错处。
    活脱脱是从工笔画里走出来的谪仙。
    如果……忽略那张过分艳丽的脸。
    沈清让目光扫过那截被银链勾勒得愈发纤细的腰身,眉头越皱越紧。
    这人怎得穿的像个开屏的孔雀?
    “将军看痴了?”时岁忽然贴近,“本相这身衣裳可还入眼?”
    沈清让盯着他耳垂下晃动的流苏,喉结动了动:“……”
    “哎呀!”时岁突然用扇面掩唇,眼尾飞红更甚,“莫非将军在数本相戴了几件首饰?”
    “不多不少,正好够买下半座将军府呢。”
    他手指上戒圈晃得沈清让睁不开眼。
    “报——”
    侍卫匆匆而来:“十九将余孽攻入江洲!”
    他踉跄跪地:“周大人被……被活剔血肉悬在了城门上!”
    “你说什么?”时岁的嗓音轻得像羽毛。
    可沈清让看见他的指节因用力泛起青白。
    “周大人他……”侍卫重重叩首,“已经不成人形……”
    时岁听到了遥远的耳鸣。
    周涉嵌入精钢修复的扇骨在阳光下泛着细碎的流光。
    沈清让正欲按住他颤抖的手腕,却听见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低笑。
    “是我的错。”时岁慢条斯理地整理着衣袖,声音温柔得可怕,“当初就该……一个不留。”
    殷红的血珠顺着扇骨滴落,沈清让这才发现精钢刃口已深深嵌入时岁掌心。
    “传令白袍军。”时岁将丞相令牌掷于侍卫怀中,眼底泛起血色,“强攻江洲。”
    侍卫正要领命,却被沈清让一把拦住。
    “且慢!”他强行将手帕塞进时岁血肉模糊的掌心,“江洲城内尚有数万百姓,若逼得太紧……”
    “那依沈大人之见?”时岁抬眼,眸中寒光让沈清让浑身一僵。
    这不是他熟悉的时岁。
    沈清让突然拽过时岁的衣领,在众目睽睽之下将额头抵上他的:“看着我。”
    “周涉给你用精钢铸成扇骨,不是让你来毁自己前程的。”
    时岁眼睫颤了颤。
    “改围城潜入。”沈清让夺过令牌扔给副将,“我亲自带兵。”
    他把那颤抖的手强硬的握进掌心:“你看着,我替你杀。”
    时岁眨了眨眼,一滴热泪砸在了沈清让手背上。
    沈清让手上突然变掌为刀,在替时岁系狐裘时精准劈向他后颈。
    时岁身子一软,苍白的唇堪堪擦过他耳际:“你……”
    “睡吧。”沈清让打横抱起昏迷的丞相,“等我带周涉回来。”
    第26章
    康定十五年, 春。
    封陵城新雪初融,刺史时府西侧的宅院忽有了人烟。
    原是周氏一族迁居于此,世代治史的清贵门第,因先帝年间秉笔直书, 触怒天颜, 终被贬谪至此。
    这日春晴, 时家小姐时絮正伏在窗边习字, 闻声搁下毫笔。九岁的少女已显露出不凡才情,案头《昭明文选》的批注密密麻麻。
    “岁岁, 莫闹。”她轻拍四岁幼弟想要抓笔的小手,目光却飘向那堵传来诵读声的西墙。
    “《洛神赋》也背得这般磕绊。”时絮撇撇嘴,提着绿色裙裾灵巧地攀上桃树。
    但见邻院的梨树下,一个青衫少年正对卷苦吟。
    春风忽起, 吹落满树芳菲。
    “喂——”她坐在树上晃着腿, “‘翩若惊鸿’后面是‘婉若游龙’,我六岁时就倒背如流了。”
    周涉愕然抬首。
    只见一树夭桃乱落如雨,翠袖罗裙的少女坐在枝头,足尖轻点花瓣,恰似画中飞仙。
    他手上的《文选》落在了地上。
    周涉怔怔望着树上的少女,一时竟忘了言语。春风掠过,卷起几片梨花瓣, 沾在他的衣襟上。
    时絮见他呆愣, 忍不住笑出声来,脚尖轻轻一踢, 几片桃花簌簌落下,正巧飘在周涉的发间。
    “喂,书呆子, 你叫什么名字?”她歪着头问。
    周涉这才回神,慌忙抬手拂去花瓣,耳尖微红,却仍端着一副正经模样,拱手道:“在下周涉,字明故。”
    “周明故?”时絮念了一遍,眉眼弯弯,“名字倒是不错,可惜人呆了些。”
    周涉抿唇不语,弯腰拾起地上的书卷,轻轻拍去尘土。他自幼埋头典籍,不善言辞,此刻被一个比自己还小的姑娘取笑,竟不知如何反驳。
    时絮见他闷声不吭,顿觉无趣,正欲从树上跳下,忽听墙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絮儿!你又爬树!”时母站在廊下,眉头紧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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