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分都没有。”
    秦在水面色铁青,他语气已隐带薄怒,“她又不是牲口。”
    可只一瞬,他就意识到自己暴露了私人情绪,这是谈判大忌。于是他很快平静,恢复寻常模样,只额角青筋依旧绷着。
    秦在水喝口茶,重新开口:“你们愿意签字,现在就拿钱走人,按照标准,一人两万,一家四五口就有八万十
    万,不会多但一分不少,安置点的房子也只会大不会小。西村位置本来就不好,滑坡泥石流这么多,所有人是一定要搬的。”
    双方不欢而散。
    谈判也没谈出结果,秦在水等村民骂咧地散完,他才沿着道路走出来,在西村门口的招牌下静站了会儿。
    偏僻的村落,他再怎么干预,似乎都撼动不了贫瘠的思想。
    秦在水抬头,沉沉吐出口气。
    入春有些日子了,山花都快谢掉,夜晚的山谷却还是这么冷。
    风吹动他的衣摆,秦在水就站在月下,看前路幽暗。
    他忽而想到好好,想到她年年冻疮的手和耳朵。她小时候在这里生存,这么冷的天,她是怎么过来的?
    司机把车开到他身边。
    秦在水吹了会儿风,上车回县里。
    车上,蒋一鸣汇报完工作,他从后视镜里看眼秦在水,有些不敢开口。
    秦在水:“有事就说。”
    蒋一鸣将下午春好学校的事报告给他。
    秦在水很早就和学校那边通过消息,若校门口有鬼鬼祟祟的人,一定通知他。
    蒋一鸣:“派出所的干警去问过话了,只是进城务工的人。门口逗留会儿就走了,您不用担心。”
    秦在水看着窗外,并不说话。
    试点快结束了,西村却迟迟没有进展,这里恨他的人太多,这夜晚看着太平,可临门一脚会发生什么,谁都不敢保证。
    他再怎么样,背后都有家族、有明坤,可她身后除了自己,空无一人。
    蒋一鸣没听秦在水出声,便开始往下说明天的行程。
    秦在水打断:“你给她打个电话。”
    “好的,我明天给她……”
    “现在打。”他抬眼,“开免提。”
    现在十点二十,还没熄灯。
    秦在水说不清自己是什么心情,他不想惊扰她,她快高考了,压力这样大,可他又担心,想听听她的声音。
    以她那心大的性格,估计都不知道危险是什么,往她脑袋前吊跟胡萝卜她就跟人走了。
    蒋一鸣依言拨动电话。
    响了几声,很快接通。
    “一鸣哥。有事吗?”那边水声汩汩,还有咕噜咕噜的漱口声。
    女孩儿熟悉的语气响在车厢里。
    蒋一鸣以为她在忙,他看眼秦在水,边问:“春好小朋友方便吗?我想问你一点事。”
    “方便啊。”春好觉得他好奇怪,怎么又喊上小朋友了,她想着,又咕噜咕噜漱了下口。
    那边传来她同学的笑声:“好好,你怎么又一边站着泡脚一边刷牙?坐着泡舒服些。”
    “没事,节省时间。”春好刷完牙又开始洗脸,她手机开了免提,放到台子边上,“一鸣哥,你问吧,问快一点,我还得去背书。”
    “哎,好,”蒋一鸣赶紧说,“最近都在学校?没遇见什么人吧?”
    “没呀。”
    春好早把下午的事忘了个一干二净,她晚自习刷数学刷得天昏地暗,脑子里根本没空装其他事。
    “那就好。”
    蒋一鸣看眼秦在水,秦在水孤身坐在后座,昏暗的山影树影扑在身上,唯有眼底被通话屏幕照亮。
    蒋一鸣说:“复习别太累了,注意身体。”
    “嗯。”
    “那我先挂了,早点休息。”
    春好无所察觉:“一鸣哥拜拜。”
    电话挂断了。
    屏幕熄灭,秦在水眼底的光也随之消失。
    蒋一鸣试探着问:“秦老师您要担心,我明天联系学校,要保安加强巡逻。”
    “行。”
    秦在水往后靠进座椅里,脑海里却回忆刚刚她同学的话,一边泡脚一边洗漱?
    他有些难以想象,但又觉得是她会做出的事儿。
    秦在水稍感宽慰。
    她有在认真生活就好。
    -
    六月四日,学校最后一天上课。
    也没上课了,大部分时间都在告别。
    很多同学就在本校考,春好不一样,她户籍在西达,得返回户籍地高考。
    她下午就得走,明天还得去县里的中学看考场。
    班上,李主任在挨个归还电子产品。
    没一会儿,教室里念到她的名字。李主任将一部mp3还给她。
    春好看见熟悉的金属,上面贴了张便利贴,写着“春好”两个字。
    她些微恍惚。
    “老师没骗你吧?就说会还给你的。”李老师看着她,分外感慨。
    “谢谢老师。”春好怔愣接过。
    她手里摩挲老旧的mp3,这还是12年买的。那时她才十六岁,第一次来武汉,第一次去白沙洲搬货,第一次踏进华师一的校园。那天夏日炎炎,就是李主任值班接待的她,给她倒水,还帮她报上了志愿。
    “李老师,这三年谢谢您。”春好轻声说,“您一辈子都会是好老师的,也会有很多同学喜欢您。”
    “越来越会夸老师了啊。”李老师瞅她。
    春好忙说:“这是真心话。”
    “老师知道。”李主任看要毕业了,也为她高兴。
    说完,他没再逗留,继续念其他人的名字归还电子产品了。
    春好握着mp3坐回座位。
    她怔忪少许,明明没毕业的时候,天天都痛苦煎熬,可真到要离开的时候,她为什么又这样难受?
    夏日浓烈,窗外绿树成荫,春好低头摁摁眼角。
    黑板上依次写满同学的名字和寄语。
    到春好写了。
    “春好,快来!到你了!”班长叫她。
    她回神,慢慢走上台。
    本来准备随便写写的,她看见黑板上的阳光,眼前却蓦地飘过最初那一年的大山白云、村委会和国旗,最后凝固成一个清朗成熟的背影。
    不知不觉又到和秦在水初见的时间了。
    春好接过粉笔,她深吸口气,却写——
    “一壶浊酒喜相逢。”
    她回忆着秦在水写的那副字,她私下模仿过好几遍,写起来尤为流畅。
    有同学惊叹:“春好,原来你书法这么厉害!”
    春好抿唇,并不说话,她看着自己写的字,眼底水光摇晃。
    中午放学,高中课程彻底结束。
    蒋一鸣已提前联系她,说秦在水把专车挪给了她用,用他的牌照通行,能节省很多时间。
    春好回宿舍收东西,她没什么太珍贵的物件,只有久远的信,以及这些年攒的一些钱。
    楼下,诗吟和许驰来送她。诗吟抱着她哭了一场。
    “好好,你一定能考上北师大的。”她泪眼汪汪,“你以后一定会成功的。”
    春好面上笑,心里却不知自己是否有那一天。
    成功,什么是成功?事业还是感情,或是更宽泛的人生?她不知道。她太渺小,也不知自己的将来在哪里。
    两句话的功夫,司机到了。
    黑色行政车停在校门口,低调而扎眼,京ag的连号车牌频频引人注目。司机已下来等待。
    许驰也看向她。他现在话不多,看起来精神不太好,也不知他家里的事如何了。但时间太紧,春好也不好再问。
    司机给她拉开后座车门,护住门顶,等她坐进去。
    春好却转身,再次抱了抱诗吟和许驰。
    ……
    小时候在她的印象里,西达很大,比西村大多了。
    可从武汉回来,西达又太小,小到周围群山环绕,这逼仄的土地上只有两个高中。
    看考场这日,村伯伯来送她。
    两人到校门口,乌泱泱的人,自行车、三轮车就这么横七竖八穿梭在人群里,远处送学生看考场的大巴在道路上堵得水泄不通。
    这里的人都那样瘦,衣着仿佛是
    二十年前的武汉。
    原来西达有这样多的人,深山里有这样多的村落。
    交警是从外地调配的,在学校附近设了站点,实施道路管控。但人太多,管控也难以为继。
    阳光很刺眼,抬眼看去,远处的青山都灰扑扑的。校门口的路应该也是新修,上面施工灰尘都没来得及被雨水冲刷掉。
    “你看完考场不要乱跑,司机会来接你。”村伯伯说,“秦教授都给你安排好了,你不用操心。”
    春好看着地砖,轻轻点头。
    “明天考试,村伯伯就不来了。”吴书记说,“县里出了点事,村伯伯要去跟着处理一下。”
    六月是最后攻坚期限,整个西达都拧成一股绳,跟着秦在水处理扶贫搬迁的事;前段时间有村民和扶贫干部吵架,一拳把人打住院,他还得赶去县卫生院。


章节目录



春水摇摇晃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肉文阁只为原作者羡山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羡山并收藏春水摇摇晃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