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呐,就要认命,要明白自己是个什么货色。”他的二郎腿翘得很高,连带着桌板也在抖动。
    “那些个不切实际的想法,听听也就算了,要是当真信了,那就是蠢!”他的巴掌拍起桌上碗盘一阵震荡。
    “你那个妈也是,自己成那样了,差点把你也带坏了。幸亏死了,不然还不知道要惹出什么乱子来。”
    我要用尽全力才能扼制住脸部肌肉的颤抖。
    他手指夹烟,往地下吐口唾沫:“算了,我是你老子,你是我崽,我不跟你计较。”
    “以后啊,乖乖呆在家,听我的话,保准你能嫁个好人家。”
    “来,过来。”他对我招手,我站在原地,淡然看着他,没动。
    他从喉咙里清出一口浓痰,吐在地上,用鞋底使劲摊平,却没再抬手,只烟头在上下翻飞,自顾自道:“明天四爷爷家的崽办满月,你早点去帮忙。”
    他仰脖吐出一个烟圈,滚动的喉结像古树的瘤子。
    “知道了。”我点头,并不看他,而是凝视空中逐渐散去的烟尘,“还有事吗?”
    他盯着我看了一会儿,粗大的舌头蛇一般滑过焦黄的门牙,挥手厉声道:“走开,别在这儿碍眼!”
    我走进厨房,把碗放进水池,双手撑在边沿,头深深埋进胸前,长长地吸气。
    空气里残存的油烟味沿着喉管向下,渗透进每个肺泡,沥青般胶粘着,堵死了呼吸。
    认命吗?或许该认命了。
    他说的没错,现在的我没有资格触碰遥远的妄想。
    甘心吗?
    怎么会甘心呢。
    没有力气再去争了。
    抛下一切痴念,将大脑泡进村头的浊水塘,身躯埋进山后的红土。这才是我的归宿。
    我这样的人,我这样的命,还能再奢望什么呢?
    就这样吧。
    “不想去的话,我替你。”没有听见脚步声,阿姐的手轻柔地搭上我的肩。
    “不用了。”我摇头,“我可以的。”
    他们不喜欢阿姐。说她是个不要脸的骚.货,亲妈刚死就觍着脸嫁过来。
    我去,至少他们还会看在我们之间的那点血缘,不会很难为我。
    我松开手,对阿姐挤出一个笑脸,用最平常的语气岔开话题:“今天的炖蛋是怎么做的呀?教教我吧,我总是做不好。”
    她的眼睛里依然存着对我的担忧,看透了我这层浅薄的伪装,望见我心底的厌烦。
    我讨厌村里的一切,讨厌里面的人,或老或小,或男或女,讨厌他们对我、对妈妈、对阿姐的偏见和轻视,讨厌他们的愚昧、短视、封建和刻薄。
    偏偏,正是他们组成了我的整个世界。
    明天的满月酒,是四爷爷二儿媳妇的“独生子”。她嫁过来时只有十七岁,七年间她生了四个女儿。四爷爷提到她们,总说是四个赔钱货。如今这一个生下来,他们却说他是王家的宝贝根苗,管他叫独生子。
    独生,独生,多可笑的称呼。像是在说,从前的女儿都不算人似的。
    我也不喜欢我的那些堂姐堂妹。她们中的每一个都或多或少地嫌弃过我的妈妈。她们会在来家里时,像避瘟神一样躲开从旁边走过的妈妈、对她的背影吐口水,会尖叫或大哭着抗拒妈妈的靠近、打掉她友善的手,会在走出我家大门后,毫不犹豫地把妈妈送给她们的东西丢进水沟……在路上遇到我,她们也总是远远地避开。上学时,那些有关妈妈的话之所以能在同学间流传如此之广,也少不了她们在背后嚼舌根。
    这一桩桩一件件,我都记得清清楚楚。我当然明白是那些大人告诉她们不要和我们走得太近,这不妨碍我对她们的恨。
    说到底,我就是一个锱铢必较的人。我没法对那些人宽容。既然她们能如此对待无辜的妈妈,那么我为什么不能讨厌她们?
    难道为了搏一个善良的好名声吗?
    妈妈是善良的,她善良到不忍心恨我。她的结局是什么?
    我绝不做第二个妈妈。
    但我并不打算违抗他。
    因为那会给我带来更多的麻烦,也会让阿姐难办。
    说到底,她还是他的妻子。她想要在这里立足,就得融入这张错综复杂的关系网,而非被他们越推越远。
    我了解那些人,要是阿姐堂而皇之地过去,他们会耻笑她,说她不要脸、倒贴,一个劲地孤立她。
    我去则不同。我毕竟“也是个苦命的孩子”,做小伏低、逆来顺受对我来说并不难演,不论心里对他们有多少不满,在长辈们眼里,我也是个安静的“乖孩子”。
    我要让他们对阿姐改观,让他们知道她对这个家有多好,让他们明白她是个懂得报恩的好人。
    这些事对我不难办,我从来就擅长察言观色,能看出他们是真心待人还是表里不一。我很小就明白,对强硬的人要顺从,对暴躁的人要安静,对狡猾的人要装傻……对每一种人,都有不同的对策。
    妈妈说这是一种天赋,但我从前并不好好珍惜。我总是随着自己心意,并不时时刻刻带着假面。
    那时我以为,总有一天我会带着妈妈离开这里,走出山村,去最大的城市,上最好的大学。既然不会永远留在这里,那么又为什么要哄着所有人呢?那太累,也太卑微了。
    第一次听说心理学时,我便暗自认定,我一定要去学这个,我想用科学的方式发挥我的天赋,让它们成为我的成就,而不仅仅为了生存。
    现在,我明白这想法有多可笑了。
    连眼下都过不好,还谈什么未来?
    只是,只是……
    只是为什么胃在绞痛?刚咽进肚里的饭菜随着阵阵翻腾涌上喉咙,争先恐后地要往外冲。
    整片肚子都带着刺痛,我已无法站直,唯一能做到的是蹲下去,感受体温的飞速流失。
    不知过去多久,只感觉到自己正在移动,手臂被托着,缓慢地走向看不清的前方。
    眼前最初显现的是灰白的轮廓,好像一丛丛鬼影在晃动。
    肺里像在拉风箱,粗重艰难的一呼一吸间,重新发现了颜色。
    面前的是一把蒲扇,并不牢固的扇柄发出细微的嘎吱声,送来的风带着点残羹冷炙的气味。
    “有好点吗?”阿姐的脸挤开了蒲扇,长长的睫毛下,那双黑眼睛里藏着浓郁的担忧。
    腹部的不适已经淡退,不知为何,我的脖子又变得很疼。
    喉咙里堵塞着一口无法吐出也无法咽下的苦水,抑制了发声,只能用最轻微的点头回答她的问题。
    每一次向下点头都像将脑袋往一把钢锯上撞,勉强找到一个角度,略略驱散大脑的迷雾。
    那一瞬我看见了星空。灿烂得仿佛一场梦,使我怀疑是否只是大脑缺血造成的一刹幻觉。
    但它们没有散。那些星星,或明或暗的,来自遥远的宇宙,傲然空悬着的星星们,它们发出的光在我的眼前组成了无比绚烂的长河,比任何时刻都要明亮。
    周围寂静一片,连往日喋喋不休的蝉鸣都没了踪迹,蒲扇的风被自然的风取代,疼痛也随之消弭。
    我想伸出手去,把它们揽在自己的怀里,但手臂没有分毫力气,于是只能仰望。
    突然,耳畔响起“砰”的一声,面前的桌边多了一碗黑沉沉的汤药。
    “喝了,治肠胃。”他遥遥地丢下一句话,甩手走进了房间。
    我像从噩梦中醒来般,浑身的汗毛都因他的出现而竖立。我如落水的人一样拼命的向前向旁抓握,企图捞到一株岌岌可危的稻草。
    “别怕,别怕,我在呢。”阿姐的声音隔了层膜般传进我的耳朵,她牢牢地抓住我的双手,把我拥进她的怀里,低声但坚实地安慰道。
    碗边摇着白沫,像破碎的星星。
    第19章 越关山的日记(10)
    -2009年7月11日-
    天不亮就被叫起来,脑子昏昏沉沉,不知是因为缺少睡眠,还是昨天情绪崩溃的后遗症。
    明明只过去了半天,满月酒上发生的事情却都记不太清了。
    只知道来了很多人,说了很多话,笑了很多次,干了很多活。
    阿姐不放心我,还是跟来了。免不了被那些人奚落几句,但有我挡着,加上事情太多,气氛总不算太僵。
    他又喝醉了,幸好喝得太多,没力气拳打脚踢,一沾床就睡死过去。
    晚上阿姐和我一起睡,我帮她揉手臂和腿,把带回来的菜热好端给她。她一整天蹲在后院洗洗刷刷,饭也没吃上两口。
    今天的夜空全是乌云,连月亮都被遮盖。
    外边全是漆黑一片,天也好,地也好,都是同样的黑洞。
    家里的猪和羊早被卖掉,后院几只鸡也已睡熟。寂寥的世界里,只有碗筷碰撞的叮当声给我以生的安慰。
    万幸,我还有阿姐,我还不孤单。
    -2009年9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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