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吧。虽然希望微小,但总要相信。
    阿姐的肚子已经有了明显的隆起,书上说,这时候的孩子已经有一个苹果大小了。
    我将手搭在她的肚皮上,肚子随着呼吸平和地起伏着,完全想象不到此时的内里竟潜藏着一个已成型的生命。
    它让阿姐夜不安眠,让阿姐不思茶饭,让阿姐日渐消瘦,仿佛一只寄生兽,蚕食着她的血肉。
    奇怪的是,从前妈妈也怀过孕,我的记忆中却并没有留存她的这些变化。
    与其说是我长大了,不如说,因为失去过,所以懂得了反思。
    我的妈妈也是经历过相同的折磨才生下了我。当她怀上我时,她会想什么呢?我想,她一定憎恶过我,视我为耻辱。她或许尝试过扼杀我,用尽手段摆脱我。
    我的出生是一场暴行的见证。有人说,孩子是无辜的,可以这种方式得来的孩子,作为罪恶的成果降生的孩子,真的完全无辜吗?
    我讨厌孩子,不仅因为它给母亲带来的痛苦,更因为厌恶以如此途径获得生命的自己。
    太阳消失了,空气又变得潮湿,我呼吸不过来。
    -2012年5月20日-
    出去捡柴火,远远看见一朵很艳丽的花。走近才发现,那花是长在一个无名坟墓前的。
    风雨反复冲刷,几年前高高隆起的土堆变得低矮了许多,或许曾经有过墓碑,但如今已不知姓名。
    这样也好。因为若有墓碑,一定会写着她是谁的女儿、谁的妻子、谁的母亲。现在,她只是一缕没有牵挂的孤魂,她可以是任何人——只属于自己的人。
    阿姐的口味变了,从前她爱吃辣,如今则闻不了一点辣味,连尝到菜里的姜味也会反胃。
    他很讨厌阿姐在他面前干呕,却碍于她的身体不敢对她动手,于是每次都摔筷子走人,自己回屋里生闷气。
    我很乐意见到这样。
    忽然对这个孩子有了一丝的感谢。哪怕明白他并不真心爱护阿姐,只是把她当做承载孩子的容器,但在此时此刻,她们是一体的,他对孩子好,也就是对阿姐好。
    这是一种精神胜利法,是在逃避现实,扭曲真相。
    可我又能怎么办呢?人活着,总要学会欺骗自己。
    -2012年6月5日-
    阿姐夜里经常抽筋,床太小,她的脚撞到我,我一下清醒,起身帮她揉腿。
    黑暗中,我看见阿姐满是汗水的脸,黝黑的眼睛里写着疲累。
    她有多久没睡过一个整觉了?我都记不清了。
    -2012年7月7日-
    感受到胎动,像隔着鞋面摸翘起的脚趾。阿姐说,夜里它动得更多,还会向上踢,踹得她胸口疼。
    十五年前,瘦弱的妈妈也曾感受过这样的疼痛吗?那时候的我,也会在她的腹中拳打脚踢,搅得她难以入睡吗?
    妈妈……
    -2012年8月23日-
    肚子越来越大,阿姐却越来越瘦。肚子上布满深色的纹路,脚肿得没法走路,皮肤蜡黄,脸颊长满大小不一的斑点。
    阿姐经常觉得喘不过气来。别说干活了,从房间走到院子这一点距离都会大喘气。
    昨晚几个亲戚来家里吃饭,明知道她如此难受,非但不体谅,还对她呼来喝去,一幅理所当然的模样。
    他们说:又不是没见过怀孩子,人家媳妇快生的时候都在地里干活,肚子顶得腰都直不起来,也没喊过累。哪有这么矫情的人,生个娃还把自己当王母娘娘了。
    阿姐没有心力和他们争辩,我想反驳,却被她拦下。
    阿姐用眼神示意我回去,自己赔着笑跟他们说抱歉。
    我回到厨房,将剁好的肉馅又在砧板上细细砍了一遍。
    他们围坐着,没有给我和阿姐留位置。烟灰落了满桌,晚风送来酒臭,阿姐猛地弓身,呕得撕心裂肺。
    酒桌上的喧嚣停顿一瞬,他恼起来,拍桌子厉声呵斥我们,叫阿姐滚远点。
    我冷冷看他一眼,没有说话,扶着阿姐默默离开,坐到门外的树下。
    这里的风很平静,热力散去,空气里充满树叶的清香,夕阳落在我们背后,天空是血红色。
    阿姐的呼吸缓和下来,但不知为何,我的心跳迟迟无法降下。
    肠胃一阵阵痉挛,涌上心头,变成一串串酸痛。
    我闭上眼,企图让自己沉入自然的世界。
    然而仍未能摆脱内心越来越强烈的不安。
    阿姐坐着睡着了,她的头靠着我的肩膀,温热的呼吸喷洒在皮肤上,均匀却虚浮。
    她太累了。
    第29章 越关山的日记(16)
    -2012年9月22日-
    早晨时分,阿姐开始阵痛。起初只是腰酸,她便回屋躺下,以为休息一会儿会好。
    到中午时分,疼痛迅速加剧,她躺在床上一句话说不出来,汗水浸透了床单,紧咬的嘴唇渗出丝丝血迹。
    阿姐是很能忍痛的,哪怕到了这时,也没有喊一声。直到我走进屋内,发现她晕了过去。
    我用力晃她的头,让她清醒过来,我看见她身下正在汩汩流出透明的液体——那是羊水。
    我的第一反应是要带她去医院。
    他不在,不知去了哪里,外面空气炎热,灼得我头脑发晕。
    我去敲门,挨家挨户地敲,求他们把阿姐带出村子,带去医院。
    没有一个人答应我。
    他们说,羊水不吉利,会脏了他们的车。
    有人给我指了条路,让我去隔壁村找一个姓刘的奶奶,她是个老接生婆。
    头顶被太阳晒得刺痛,我踏上热浪中扭曲的小路,没命地奔跑。
    半个钟头后,我找到了她。
    我带着她往回走,她年纪大了,走得很慢,我心急如焚,一个劲地催促,她却走得越来越慢。
    我背着她走完了最后一段路,等回到家时,时间又过去了一个多小时。
    打开屋门,浑浊的空气扑面而来。阿姐没有再晕,因为剧烈的疼痛不断地搅动她的神经,连晕厥都是奢望。
    接生婆查看了阿姐的情况,说下口已经全开了,能看见孩子的头。她问阿姐是什么时候开始痛的,我报了一个时间,她的脸色登时难看起来。
    这时我才知道,原来生得太快是件极危险的事情。
    她让我去准备热水和剪刀,我飞快地冲出去,等回来时,看见她涨红了脸拼命用力,额头根根青筋暴起,眼里全是血丝。
    她终于喊了出来,撕心裂肺地咒骂,仿佛要将过去所有的委屈都掏出来,狠狠踩碎。
    我看见她在笑,那笑容被疼痛扭曲,但仍是笑。
    她在笑什么?
    明明那么痛,为什么还在笑呢?
    我攥着她的手,附和她的只有眼泪。
    我扶着她,企图把自己的力量传递给她,也在心里斥责这个孩子:你快出来啊!你忍心折磨你的妈妈吗?你知道她为了生下你流了多少血多少汗吗?
    你出来啊!
    你为什么不出来啊!
    仿佛上天真的听到了我的声音,孩子不久便出来了。
    接生婆说,是头胎里她见过最快的一个。
    她给孩子剪脐带,给他擦身。是个男孩,头发很多,脸通红,浑身皱得像老头,哭得像小猫。
    是阿姐的孩子啊
    是阿姐精疲力尽,却还要伸长了脖子去看的孩子啊。
    我把已经包好的孩子放到她眼前,孩子闭着眼睛,没有回应她的呼唤。
    此时,是下午三点整,离阿姐开始阵痛只过去了六个小时。
    屋里仍然很热,外头的阳光也没有消散,一切都那么像夏天。
    阿姐忽地打了个寒噤。
    “怎么了,冷吗?”我问道。
    阿姐摇头,张开嘴要说点什么。
    可她突然惊叫了一声,眼睛瞪得滚圆,原本握住我的手登时松脱。
    “救——”一个未完的字从她仿佛被谁掐死了的喉咙里漏出来,她向上向里抓挠着喉咙,脸霎时变成青紫色。
    她的嘴里发出咔咔的声响,如同生锈的齿轮在摩擦,她的身下溢出大量的血液,颜色浓得发黑。
    “阿姐!!”我惊恐地扑到她身边,扭头发现接生婆头也不回地跑走了。
    无边的恐惧轰然涌上我的大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浑身的力气都在阿姐一阵阵癫痫般的抽搐中散失,我瘫坐在地上,强烈的耳鸣取代了一切声音。
    到底怎么了
    她怎么了
    为什么会这样
    我该做什么
    救命
    救命啊
    救命啊
    救命啊!!!
    “救命啊!!!”我尖声大喊,想冲出去求救,刚一动身,我发现阿姐的手正在空中挥舞,她想抓住我…
    我涕泪横流,我匍匐着,捏住她的手,从没有这么冰冷过的手
    我感受到她的力气正在消失,她的温度正在消失,她眼里的光正在消失,她的一切都在我的手中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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