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村里到她们的坟墓边,要爬相当险峻的一段山路,直通山顶。
    关山仍然记得这条路。多年之后,充当标记物的树木有的枯死有的长大,路旁满是长草和长刺的灌木,蔓延到路中,但关山走得没有半点犹豫。
    她拿着一把砍柴刀,走在最前面,挥舞劈砍,清出一条通天的路。
    两座孤坟矗立在眼前,杂草覆盖了整个土包,石碑上挂满蜘蛛网,名字也已看不清。
    我们仔仔细细地擦拭墓碑表面,不久字迹露出,一个写着:“妻越小红之墓”,一个写着:“妻越相逢之墓”,描色均已淡退。
    关山在两座墓之间跪下,磕了一个长头。
    “妈妈,阿姐,”她对着沉默的坟茔说,“起身了。”
    一直等候着的人们开始了各自的工作,将土堆挖开,露出棺材,妈妈的那副时间更久些,看着也要更薄些。
    十多年过去,两个曾经鲜活的人都成了发黑的骨架,散乱地躺在棺材里,寥落的景象使人眼睛发酸。
    头骨是关山亲自捡的,其余的则由一个专业的捡骨人一块块寻找、摆好,用酒擦净后逐一装进坛中。
    我和关山一人捧着一个,下山时天色已有些暗了。
    “看来只能明天再去火化了。”我看了看时间。
    “没关系。”关山捧着妈妈的坛子,语气温柔,“十八年都等下来了,何况一个晚上。”
    “好久不见,妈妈,阿姐。”
    第32章 温星河的日记(十五)
    -2031年2月10日-
    今天一早,我们去了县殡仪馆,将妈妈和阿姐的遗骨火化了。头炉,保证不会掺别人的灰。
    选骨灰盒时,导购给我们推了款带小相框的。
    “没有照片,”关山说,“一张也没有了。”
    我们去老屋里找过,也问过姑姑,没有一张照片留了下来。她们的模样刻在关山的心里,但是,也只能在心里了。
    等等,我忽然想起来——
    “关山,”我拉她的手臂,“你跟我说过,你在网吧打工的时候,那位老板给你和阿姐拍过照的对吧!”
    关山的眼睛霎时亮了,猛地点头。
    “所以——”
    “她那里或许还有照片!”
    “只是这么多年了,还能找到她吗?”我犹豫道。
    “一定能的!”关山的情绪登时从失落转变为斗志满满。
    我们真的找到了她。
    她关掉了网吧,一个景区门口开了一家影楼。
    她还认得关山,见她走进来,一下惊讶地叫了出来,然后冲上来给了关山一个熊抱。
    当我们表明来意后,她忙不迭点头:“有的有的!那时候的照片我都存在网盘里了!”
    “哦对了!”她拍下脑袋,把关山拉到柜台后面,在电脑上点一阵,调出一张合照,指给关山看。
    只一眼,关山的泪水便如断线的珠子般落了下来。
    “这,这是——”她捂住嘴,浑身都在颤抖。
    老板把纸巾递给她:“看来我猜得没错。”
    电脑屏幕上是一个很像关山的青年,大约十七八岁,坐在中央,笑得很甜。
    我揽住关山的肩,一下一下给她顺气,问老板:“这是怎么回事?”
    这些年来,关山一直没有放弃寻找妈妈的家,但因为年代久远,档案残缺,单凭“越青溪”一个名字,始终没有找到有用的线索。
    为什么妈妈的照片会出现在这里?
    老板继续递纸巾,缓缓讲述:“大概六七年前吧,有个客人来我们这儿拍照,我就加了她的微信,一直也没删。”
    “然后有一天我翻朋友圈,发现她发了这张照片,配文是怀念旧友之类的,我一看,这人真眼熟!所以就保存了一张,一直没删。”
    听完这一系列巧合,关山的眼睛都瞪大了,我也激动起来:“快!把她的微信推给我!”
    “关山!”我蹦起来,“我们要找到妈妈了!”
    -2031年2月11日-
    我们回到了m市,将阿姐安葬在一片临海的墓地里。
    在她短暂的一生中,她只见过一重又一重的大山,而现在,她可以听见她梦寐以求的海风了。
    关山在她的墓碑前摆了很大一束花(墓碑上带着她的照片,正如关山所说,是很热烈很有生命力的长相),还有一盒糖果。
    她说阿姐从前最爱吃甜的,但她牙不好,吃一点就疼。
    “现在,你可以尽情吃了。”
    我们在海边坐了一会儿,m市这两天天气晴朗,海风是暖的。
    “这里离家不远,我们可以经常来看她。”我说。
    “还可以给她带不同牌子的糖。”关山晃着脚补充道。
    “这里的风景真美。”她张开双臂,拥抱天与海。
    我看见她的眼睛,天蓝色的欢快覆盖了幽深的伤感,阳光照进去,透得像冰。
    “是啊,”我说,“真美。”
    -2031年2月14日-
    顺着老板提供的微信,我们成功找到了妈妈的父母——他们都还健在!
    同时,我们也从发布旧照的阿姨那里获知了妈妈的前半生。
    她叫越青溪,1977年出生于z省j市的一个小镇,父母都是中学教师。她性格文静,会弹钢琴和琵琶,文笔很好,以“菱荇”为笔名在杂志上发表过几篇散文和诗。
    这位名叫邵寻桃的阿姨曾是她的编辑,因为都喜欢当时的一位歌星,两人成了很好的朋友。
    1994年,越青溪考上了w大中文系,升大二的暑假,她报名参加支教,瞒着父母去了x省。
    从此,她的人生有了天翻地覆的改变。
    邵阿姨说,越青溪从前并不是关山回忆里那种逆来顺受的性格,她虽安静,但遇事绝不退缩。有一次在街上遇到露.阴.癖,她一脚下去差点把那人的家伙踩折。
    但我们都明白她的转变是因为什么。
    关山深吸了一口气,将头转向窗外的车流,端起杯子将咖啡喝尽。
    从勇敢的越青溪到沉默的“越小红”,其中的区别越大,就越能证明她遭受的折磨令人发指。
    “对了,我还没有把你们的事情告诉越叔叔和林阿姨。”邵阿姨拿起手机,“你们什么时候去看他们?老人家一定特高兴!”
    “等等!”关山忽然喊住了她,眼神闪烁。
    “怎么了?”邵阿姨疑惑道。
    “我,我们……”关山欲言又止,双手扶住咖啡杯,捏得很大力,恨不得把它捏碎的样子。
    我心里登时一紧,对邵阿姨抱歉笑笑,将关山带到一边。
    “你不想去见他们?”我观察关山的神情,低声问。
    “嗯。”她眼睛眨动的频率很快,显然心里还存着话。
    “因为妈妈的事情吗?”我猜测道,“盼了三十多年的女儿,如今却成了一个盒子,你怕他们一时接受不了吗?”
    关山抿着嘴,眉毛微皱:“是有这方面的顾虑。”
    看来没猜到点子上,于是我转念又想,指指我自己:“是因为我吗?担心他们会因为我们的关系而不欢迎你?”
    这次,关山坚定摇头:“怎么可能,我说过的,不会隐瞒我们的关系。”
    “那到底是——”我的脑子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使我的心里一抖,“是因为——你的身世?”
    关山闭上眼睛,痛快地承认了。
    “是。”
    “我的身上流着加害者的血,我的出生是妈妈受到侵害的证明。”她眼神飘忽,嘴巴一张一合地说着,努力和内心的情绪作斗争,将自己抽离出来,使自己听不懂话中的含义,便不会痛苦。“对他们来说,我的出现或许并不是件好事,反而……反而会让他们更痛苦。”
    我心底一酸,将她揽入怀里,手掌摩挲她的脊背。
    我听见关山的呼吸声,有些急促,正在缓慢地平复下来。
    我很想跟关山说,这不是你的错,你也是受害者,你不该对此有负罪感。
    话很合情理,也很适合安慰人,但我很清楚,关山自己比我更明白这些道理,这些话在她心里存了三十几年,她不想再听。
    所以我说:“你已经做到自己能做的全部了,关山。
    没错,你的确是他的女儿,没有谁能斩断你们之间的血缘。
    那又怎样呢?难道你自己就不恨吗?
    可你没法选定自己的出身。你能做的只有通过后天的努力将他的影响降到最低。
    你做到了啊!你看看如今的自己,和他有半分相似吗?
    你聪明、勤奋、善解人意,你没有任何不良嗜好,善待身边的每一个人,所有和你有过接触的人都会夸你。大家看见这样的你,难道还会和挂着墙上的那张照片联系在一起吗?”
    “关山,想一想你的名字,越关山。你是真的越过了那一座座山才走到了今天。过去磨练了你,但它并没有塑造你——真正塑造你的是你自己,你的意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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