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想着,姜洵竟是大着胆子,抬起头来对着云琼笑了一下。
    小小的少年生得唇红齿白,明眸皓齿,脸颊两侧还有圆鼓鼓的婴儿肥,一笑起来那脸蛋上的肉都往眼睛上挤。可即便是这样,也遮掩不住他眼睛中闪烁的光芒。
    云琼愣住了,有些狼狈地别开脸。
    其实这不是一个很好的回应方式,很容易被人误认为不想接受自己的示好。幸好姜洵年纪小,注意力很快就被外头正在夸赞姜仲临的言相吸引了,没有注意到云琼的反应。
    言筠倒是用一种十分微妙的目光在姜洵和云琼之间扫了扫。
    因为除了言筠以外,没有人胆子大到敢和云琼挨着坐,所以二人自然而然地被安排在了相邻的座位上。
    言筠跪坐在加厚的软垫之上,单手拢袖斟茶,伴随着水流清泠的潺潺声,他开口道:“怀瑾似乎和从前不太一样了。”
    云琼抿唇,并没有回答他的这个问句,不过言筠也习惯了他这样锯嘴葫芦一般的性子,将斟完的茶盏推放置到云琼的面前,自顾自继续道:“从前的你仿佛独立于这个世界之外,什么事情都入不了你的眼,你也不在乎,可现在似乎不一样了。”
    他顿了顿,笑道:“现在的你,似乎愿意抬起头来,看着这个世界了。”
    那头,正有小公子奇道:“你姐姐得了头筹,你还不开心?”
    见了自家姐姐拔得头筹的姜洵,蔫哒哒地低下头,叹息道:“一会回家,她的鼻子又要翘到天上去了。”
    怕大家不信,他接着又抬起头来认真强调道:“真的,你们都不知道我姐姐那模样,有多讨人厌,我平日连她院子里头都不去的!”
    云琼垂首敛眸,盯着自己面前放着的茶盏。那金黄色的茶汤因为没有去触碰,水面平静如镜,映着他那一张棱角分明的锐利的脸。
    他听见旁边的言筠冷笑了一声,知道他一定也发现了,言相是属意这左谏议大夫家的嫡女,这才将她点为了头筹。
    身为言相的嫡孙,言筠早就接受了自己联姻的命运,对自己未来的妻主并没有多大的期待,自然也不想将注意力过多地投放在她身上。
    他慢慢饮啜了一口茶水,继续好奇地问云琼道:“怀瑾,究竟是什么,将你从云端拉回了这个人世间?”
    云琼缓缓抬起头。
    他看着言筠,那双安静的眼睛里面,炙热得仿佛有一把火在燃烧。
    言筠一怔,缓缓放下了手中的茶盏,不可思议看着云琼,半晌,竟是笑出了声。
    “哎呀,真是不得了。这种眼神,我可是瞧过太多次了。”
    言筠为人虽然傲气,但那是对着那些自命不凡,又满脑子腌臜思想的女子的。
    对待男子,他宽和又温柔,手帕交遍布整个玉京。
    那些养在深闺中的男子们,没见过女子的凉薄,也没见过人世的险恶,总是被一点小小的好处给骗去了真心。
    每次,那些男子来向他诉说自己心中的情意的时候,眼中就是像这样,燃烧着炽烈的火焰,明亮而热烈。
    但是他是万万没想过有一日,能在云琼的眼中看见这种火焰。
    他肯定道:“怀瑾,你心中有人了。”
    第102章
    云琼其实和言筠算不上什么熟识的手帕交。
    他的母亲还在世,他也还没有上战场之前,倒是有过些许交集还算多的朋友,其中最好的便是后来投河自尽的吏部尚书之子王宜。
    后来他上了战场,和这些人的关系也慢慢淡了,况且他们也都成婚了,又要主持中馈,又要绵延子嗣,根本顾不上和云琼联系。
    言筠年纪小他许多,却心思沉稳,云琼偶尔回京,也能和他说上两句话。
    再多的交集是没有的,因为云琼明明白白地知道,他是言相之孙,是党争漩涡中的人。
    早些年,女帝的皇女们年纪尚小的时候,玉京的气氛倒也安稳,抚国将军府和尚书令家尚有来往,如今恨不得路上遇见了当陌生人。
    便是和云琼有过婚约,如今仍然交好的佘文,他也只敢偷偷派人传信,相约于霖春楼的私密厢房。
    抚国将军府两代纯臣,云琼是不可能让这个名声毁在自己这个第三代手上的。
    可如今,这个不大熟识的,只是说上几句话的言小公子,却一针见血地点破了他内心的密辛。
    云琼狼狈垂首,开始思索自己喜怒不形于色的功底是不是有有所下降。
    但恰恰正是他的这个行为,更加验证了言筠的猜想。
    “这可真是有意思,铁树开花啊。”
    言筠以袖遮面,仿佛笑得十分开怀,可细细看去,那双眼睛中又毫无笑意,透着一些渗人的幽深。
    “怀瑾。”他说,“这可不是什么好事啊。”
    云琼知道他的意思。
    他是抚国将军府唯一的血脉,娶了他就等于得到了抚国将军府的一切,这么多年来,怀着这样不轨心思而来的人数都数不完。
    云琼想解释,想说白若松不是这样的人,可又突然想到自己在楼阁之上看到,白若松和言相密探的那一幕。
    她真的不是这样的人吗?
    一瞬间,连云琼自己的也不确定。
    “人啊,在付出什么的时候,总是盲目的。”他听见一旁的言筠语重心长道,“人们从来只会牢记自己跨越山海去见的人,而不会记得翻山越岭来见自己的人。”
    “怀瑾,无论你心里头的那个人是谁,我教你一个道理。”他说,“打击她,贬低她,将她埋到泥沼之中,让她变得一无是处,只能依附于你......”
    他的声音低沉阴冷,如同一个魔鬼,在云琼的耳边吐露着引诱的话语。
    “怀瑾。”他问他,“难道你不想要一个完完全全能够属于你,再也不能逃离或者背叛你的人吗?”
    魔鬼总是能看穿人的内心,精准地摸到那最为腌臜,最为不堪的深藏的心思。
    云琼在那一瞬间,血液的流动都快速了起来,心脏如出战前的擂鼓一般急促又响亮。
    他胸膛起伏,急促地呼吸着,几乎就要憧憬这样的未来——拥有一个完全属于他的白若松。
    这样的话,他再也不用遵守和女帝的约定,再也不用担心朝中纷杂的势力,能够披上鲜亮的嫁衣,与她共饮合卺酒,一辈子相濡以沫。
    云琼想起还在陇州刺史府的时候,他将她拢在怀中的那种感觉。
    温暖,干燥,柔软的躯体,吐出的温热气息痒痒地拂在自己裸|露的胸口。他看着那个小小的,漩涡一般的发旋,伸出宽大粗糙的手掌,一下一下抚摸着她披散在身后的,绸缎一般的黑发,闻着那淡淡的,皂角自带的清新的草木气息。
    那个时候的他在想,如果这是一场永远不会醒过来的梦,该有多好。
    梦里的他与她是白头偕老的夫妻,每日,伴随着晨曦中雀鸟的啁啾声,那人会缓缓醒来,睁开她那双圆润的,小鹿一般的眼睛,眷恋地看着他,在他怀中轻言细语。
    她的眼睛总是这么亮,里面仿佛盛满了漫天星辰。
    她不知道他对外人的目光有多么敏锐,以为自己偷看得天衣无缝,时不时还要露出那种狡黠的,恶作剧得逞一般的笑容。
    如果这样的梦可以实现,云琼愿意用自己的所有去换。
    可是,数月的相处,他实在是太了解白若松的性子了。
    他知道她不是可以任人折去羽翼的鸟儿,也深谙她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性子。
    “我明白你的意思。”云琼喉结一动,涩然开口,“但是我永远也不会这样做的。”
    “无论究竟发生了什么,无论她的目的到底是不是利用我,我永远永远,都不会说出刺伤她的话语,做出伤害她的事情。”
    他没有看言筠,因此言筠也无法观察到他的表情。
    但是那压低了声音,却仍然铿锵有力的话语,一字一句都展露了云琼不为外人所驳斥的坚定。
    到底是常年征战的云麾大将军,冷肃的气势一下就压制住了言筠,使得言筠不敢再借此反驳半句。
    他无声地咋舌一下,心里已转过无数个想法。
    两党夺权,在拥有同样正统血脉的皇女的情况下,还有两样东西是至关重要的。
    一为钱财,二为兵权。
    至于其他什么乱七八糟的民间的威望啊,女帝的偏好啊,在大军压境面前,全都不值一提。
    女帝多年以来都偏心和她性子更为相像的三皇女,到最好还不是只能立五皇女为太女。
    大桓的兵权,去掉那些零零散散不成气候的,总的分为两大块。
    一为守护皇城的大内禁军,二为镇守边疆的云血军。
    大内禁军的兵符在秘书省的秘书监,徽姮手上。而云血军的兵符,则在云麾大将军云琼手上。
    不巧的是,这两个人都是女帝的左膀右臂,又被其他人戏称为女帝最忠诚的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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