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哟,大人折煞我了,若有这等美物,我哪会私藏呢?”
    掌柜趁着斟酒,朝他这儿低了低头:“这是董公子随行带的,此酒名为天子醉,那可是上京城中的湛清楼里都难得一见的,一日仅供小小几盏——这位董公子,随行备了好几坛呢!”
    “哦?”陈恒捋着须髯,瞥向首座,“再富也不过是一介商贾,真有这等实力?”
    “瞧您说的,有钱能使鬼推磨啊,大人。譬如上京宋家,从宋太师起就打着清廉克己的名号,不还是靠着江南一些豪商富户,这才维系得住高门贵第那流水似的花销吗?”
    “也是。”
    陈恒眯了眯眼,将盏中美酒豪饮而尽,放下杯,示意掌柜再斟一杯。
    他自己则遥遥望着首座后——
    黑檀木长案后。
    谢清晏懒支着额,半张彩绘掐丝云羽纹面具下,玉骨似的下颌轻抬,他斜斜睨着借鹤氅披身而推抵着他的戚白商。
    “斟酒。”
    戚白商垂着眸,金丝玉带流苏面纱覆在她琼鼻下,藏匿过她隐忍得微咬住的唇。
    “……是,公子。”
    等出了酒楼,她要把谢清晏按进酒缸里,灌死他算了。
    随着沉甸甸的镶玉金壶下,替换了的清水潺潺流入盏中。
    戚白商拎得手酸:“金镶玉,红宝翡翠绿,公子当真好品味。”
    “是么,”谢清晏淡淡一笑,从后托住她手腕,像是不察觉女子细腻的皮肤在他掌心一颤,“你家公子富庶一方,为祸三代,风流纨绔,自然便是这个品味。”
    戚白商:“……”
    说不过他,好不要脸。
    谢清晏扫落回睫,不经意瞥见女子轻抬的皓腕前,左手指根处那一圈犹未褪尽的红痕,他一停,不由低眸笑了。
    那人为了替她托着,从后低身,靠得极近,连这一声轻哑撩拨的笑都销魂蚀骨似的。
    戚白商拎壶的手指微颤了下,险些将酒溅出一滴。
    她连忙放下金壶,要从他怀里退出去。
    没来得及。
    “拿起酒,”
    谢清晏松开她皓腕,侧身斜倚向另一旁,却又一扬袍袖,懒搭在榻上于她腰后支起的膝前:
    “喂我。”
    “?”戚白商实在没忍住,扭头给了他一个眼神。
    眼神交战,一个倦懒散漫,一个抑着薄恼,这般拉锯僵持了数息。
    “……”
    面具下薄唇轻勾,他像漫不经心倾身,指骨微覆过她长垂遮耳的青丝乌发,勾起一缕,轻绕挂过她耳后。
    而他倾身覆上去,像极了一个亲密暧昧至极的吻。
    “陈恒尚且看着,再不配合,不想救你的兄长了?”
    戚白商:“…………”
    喝。
    喝死他算了。
    戚白商尽管恼着,但余光瞥见,进来后客套两句便不接茬了的那位兆南节度使,确实正打量着这边。
    她只得假作娇羞地低了头,拿起杯盏,往谢清晏唇前送。
    从女子唇间悄然溢出的细音,清婉又温柔,听得人骨酥——
    “大人,喝药了。”
    “……咳,咳。”
    谢清晏被看似温柔实则硬灌的清水呛了口,轻咳了几声,却一边咳着一边低下眼去,哑声笑得愉悦。
    “……”
    戚白商眼神凉凉地放下杯子。
    看,她就说他有病吧?
    “——啧,真看不下去。”
    本来是打量的陈恒嫌弃地收回眼神,同旁边点头哈腰的掌柜鄙夷道:“看着也及冠了,还在外面风流浪荡,连酒都要美人喂……”
    掌柜的赔笑:“纨绔子弟嘛,家中又有无数钱财挥霍,自然比不得大人您英明神武。”
    “有什么用?哪及他,年纪轻轻就被酒色亏空了身子,文不成武不就,看着便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小白脸一个,偏投胎的工夫一流!”
    陈恒冷笑着,又将盏中的天子醉饮尽。
    “是是,”掌柜的应着声,一边再斟酒,一边问道,“大人进来也有一会儿了,当真还不跟董公子聊一聊吗?”
    “你急什么。”陈恒斜他。
    “我不是急,是怕再叫美人哄下去,董公子喝得不省人事,怕是大人再张口都没人应着了。”
    陈恒眉峰跳了跳,忍下:“再等等。”
    话声落后,不足盏茶。
    一道亲兵身影入了阁内,快步走到陈恒身旁,跪下去附耳道:“大人,查探过了。雍州等地确有过这样一位公子,在各地娶亲时都闹了不少动静。”
    陈恒郁结的眉峰一松,他摆摆手:“好了,你下去吧。”
    “是。”
    亲兵退向外。
    与此同时,陈恒也给了掌柜一个眼神,跟着起身,他拿着酒杯,捧起朗然笑容,朝首座那位锦衣玉带的华服公子:
    “董公子,初来蕲州,是陈某招待不周,有失远迎了啊…………”
    歌舞纷纷,觥筹交错。
    一番客套后,笑得老脸都僵了的陈恒终于在某杯酒后,刻意低声:“听刘掌柜说,董公子仁心善念,有意襄助兆南灾地?”
    “我与陈大人一见如故,何必虚言?”
    挥袖遣退了美人们的贵公子似醉眼迷离,含笑望来,
    “董某自少时便体弱多病,手不能提,肩不能扛,连小小游春马都驭不得。故而董某生平最景仰的,便是如节度使这般武举出身、威武了得、志在封疆卫国的大丈夫……”
    “哎,哪里哪里。”
    陈恒这回笑得发自内心,声音都豪爽了不少,“董公子谬赞,谬赞了。”
    年轻公子摆手道:“故而这笔襄助之资,绝非为兆南灾地,而是为了向节度使,聊表我敬慕之心。”
    “喔?”陈恒朗声大笑着,与掌柜的对视了眼,又推辞一番后,这才躬身敬酒,“既如此,我就却之不恭了。只是不知,董公子可有什么难处,需要我帮着解决一二呢?”
    “难处谈不上,不过是为了结交陈大人这位了不得的朋友,”年轻公子顿了下,衔勾着金樽的指骨掀起,懒懒点了点他冷白的额角,“定要说的话,最多便是劳烦陈大人为我寻一处府邸,让我能暂用一夜。”
    “府邸?”
    陈恒有些懵。
    填窟窿的钱够在兆南这等穷乡僻壤买无数块宅邸了,何况是区区一夜?
    “是啊……”
    年轻公子粲然一笑,竟有几分眸若星辰,晃得陈恒都愣了下。
    “陈大人应当听说,我要在贵地迎娶我第十八房美妾的事了?”
    “……”陈恒嘴角一抽,登时从恍惚里醒回神,暗骂了句风流败类,他强笑着点头,“自然,自然是听说过了。”
    “那陈大人便知我苦处了。”
    “嗯?从何说来?”
    陈恒咬着牙强笑着。
    十八房美妾呢,可苦死你了。
    年轻公子轻叹:“美人虽好,却极易吃味。我说蕲州灾乱,寻不到什么像样楼阁办起婚宴,可美人却不饶我。道是前面十七位有的,她也都要有——还要更兴盛、场面更大些。”
    “这,这确实是个难事。”
    陈恒愣着神,想了一圈无果,看向了燕云楼掌柜的。
    兆南本便远不及江南富庶,多虫蚁走兽,阴湿潮热,达官贵人们最不爱来此地。而蕲州等地经了灾荒,流民生乱,如今就更是满目疮痍。
    燕云楼已然是蕲州最繁华之地,但显然,这位公子是不太放在眼里。
    掌柜眼珠急转了好几圈,忽想到什么,躬身附耳:“大人,让他去您府上暂用一晚,腾个贵客阁楼给他作新房,不就是了?”
    “这怎么——”
    陈恒刚要发怒,就瞥见掌柜的给他比划的亏空数字。
    他咬牙,强笑:“行!必须行!”
    “嗯?行什么?”年轻公子不解问。
    陈恒扭过身去,哈哈大笑:“董公子若不嫌弃,不如便去我府上暂住一夜——婚宴嘛,定是给弟妹…额,十八弟妹,办得隆重兴盛,叫整个蕲州、不,叫整个兆南都知晓此事!如何!”
    “陈大人竟如此慷慨,”年轻公子微微俯身,含笑折腰,“那便依大人所言,明日婚宴,定奉大人为我夫妻二人座上之宾。”
    “明日?”陈恒一愣。
    年轻公子微皱眉:“不方便么。”
    “哦,方便,只是婚亲大事……”
    陈恒说到一半,想起这等大事,对面年轻人已经办过十七回了。
    他抽着嘴角,强笑:“既如此,我今日回府便安排宴席。”
    “不敢劳烦大人出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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