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传闻中她这位贵妃姨母的脾性,怎么可能容忍她至此?
    事出反常,必有所图。
    戚白商眉心轻蹙,索性也抛了繁文缛节,单刀直入:“自母亲离府,安家旁人便不曾再见过她了,除了姨母。”
    安萱脸色不自在起来,顾忌地望了眼明间:“那又如何。我也不常去,不过偶尔带些宫中的稀罕物什,对你母亲好也有错了?”
    戚白商心中冷哂。
    与其说是好,不如说是炫耀。若当初她还不明白这位衣着华贵的姨母每每嫌弃又总要出现的意思,现下却看得再透不过了——
    分明是曾久居母亲之下,自认为忍辱多年,之后一朝事变,天翻地覆,她要回回去母亲那儿炫耀羞辱,来托举自己那颗爱慕虚荣的心罢了!
    这般想着,戚白商垂低了眸:“我只是想问,姨母是否知道我母亲是如何去的。”
    “不是病死的吗?”安萱目露疑惑。
    过了两息,她忽然反应过来,警惕地直起腰身:“你不会想要将你母亲的死,也推诿到我身上来吧?”
    “……”
    戚白商不语,淡淡抬眸,凝着她神情容貌,分毫都不落。
    气恼又愤懑的情绪将安萱的脸色涨得发红:“我是嫉妒你母亲,可我不曾对你母亲做过任何伤害的事!因为、因为——”
    “因为幼时在府中,母亲并非从不将你放在眼中。”戚白商蓦地轻声打断。
    安萱的恼怒愤懑僵在了脸上。
    戚白商轻声继续:“我猜,只有母亲对你格外关照,体贴至极。你所谓她挑剩的、不要的,便是她代替父兄,回回叫人专门送去你那儿的东西。”
    “——你、你是如何得知?”
    安萱涨红的脸色慢慢淡了。
    面前不过十九岁的姑娘那双清凌凌的眼眸,竟像是能轻易看透她深埋于幽暗心底、不愿为任何人所知的过往与秘密。
    叫她那些肮脏、龌龊、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忘恩负义,尽数曝露于烈日之下,无可遁避。
    “我了解母亲,她是敢爱敢恨,却不是你口中那个漠视旁人的高傲女子。”
    戚白商一顿,垂眸。
    “只可惜,她关怀体贴的妹妹,到她死后多少年,依然只是个把她的真心善意当作鄙夷轻视的薄情人。”
    “……”
    安萱面色苍白下来。
    只是不等她再说什么,明间外,忽然传入一个威严沉冷的声音。
    “听起来,你很是为你母亲抱不平?”
    戚白商一滞。
    慢了那道声音半拍,随侍太监邱林远尖锐的声音撕破寂静:“陛下驾到——”
    “臣妾参见陛下。”
    “臣女叩见陛下。”
    谢策大步入内,顺手扶起了行拜礼的安萱,却对跪地的戚白商视若未见。
    他径直走到暖阁榻前,坐了下去。
    随侍太监停在明间入暖阁的幔帐檐柱下,朝身后宫人使了个眼神。
    而此时,谢策才用冷刃似的眼神刮向了跪地的戚白商:“朕问你话,为何不答?”
    戚白商跪直身:“臣女,不敢答。”
    “哦?”谢策虎目微眯,“你怕什么。”
    “陛下心中,臣女母亲万死难恕;而于臣女而言,孝之一道,当时时谨记、刻骨铭心。”
    谢策按着桌沿的指头动了动,有些意外地挑眉:“你倒是会审时度势,能屈能伸,比你母亲要聪慧上太多了。”
    他回头看向安萱,“你说是不是?”
    安萱原本就慌神难定,此刻笑起来更是勉强:“陛下说得自然是。”
    “……可惜啊。”
    谢策叩了叩黄杨木做的花纹精致的案几,“邱林远。”
    “奴在。”邱林远忙从幔帐后绕出来。
    谢策抬了抬食指,示意底下跪着的女子:“赐酒吧。”
    “是,陛下。”
    邱林远同情地看了眼地上的女子,回身向院里方才便得了示意的宫人出声召:“来人,赐戚姑娘酒。”
    “……”
    只须臾间,金盘金樽的清酒,就端到了戚白商面前。
    妍容绝艳的女子面色微微透白,神情却又平静。
    她望着宫人站定,又望了眼那盏酒。
    至此,戚白商已经明白了——
    今日本就是陛下借安贵妃之手,给她设下的一场局。
    一场死局。
    只是……
    “为何。”
    “什么?”谢策眯眼,有些不虞地回过头,“你还敢质问朕?”
    “君要臣女死,臣女不敢不从。臣女只是想死个明白,”戚白商抬眸,清然平静地望着谢策,“敢问陛下,为何臣女非死不可。”
    “你母亲的罪,由你来赎,不应该么?”谢策沉声问。
    “母亲若有罪,也已拿命赎了,不应。也不值得陛下如此隐秘行事……”
    戚白商话至末尾,恍惚察觉了什么。
    她轻抬眸:“原来,陛下是为了二皇子殿下么?”
    安萱脸色一变,看向谢策。
    “你确实聪慧,闺阁女子中尤为难得。”谢策不为所动,静静盯着戚白商,“可惜,你越聪明,朕越留不得你。后宫之中,绝不可再出勾连前朝、搅弄风云之人了。”
    “……”
    此话一出,安萱以为是冲她来的,吓得脸色一白,仓皇跪了下去:“陛下饶命,臣妾绝无此意啊!”
    谢策有些嫌弃地望了眼。
    若是有暇,戚白商大约也要同情这个贪心无脑的姨母,可惜如今她泥菩萨过江,小命难保,更没时间考虑别人了。
    戚白商叹声:“若臣女愿自毁容颜,并发誓永生永世不入宫闱呢?”
    “以你心性,不须入宫也能做许多了。”谢策皱眉,“喝吧。莫逼朕叫人给你灌下去。”
    跪地的宫人将金盘金樽往戚白商面前再端一寸。
    “……”
    戚白商微微蹙眉,似是迟疑地小声:“敢问陛下,酒中是何毒?若是牵机,头足抽搐之死相过于难看,为免惊扰了陛下,臣女可否自配?”
    谢策缓眯起眼,打量了戚白商两息:“你在拖延?”
    戚白商面色微白。
    谢策笑了起来,眼神和语气却沉冷至极:“你莫不是以为,还有什么人能救得了你吧?”
    “邱林远,”他摆手,“给她灌下去。”
    “是,陛下。”
    邱林远撩起衣袍就要上前。
    戚白商蹙眉,将有些薄汗的指尖抬起,伸向金樽:“不必劳……”
    “谢公!陛下在里面,您不可强闯——!”
    随着院落里一声戛然而止的宫人惊呼,刹那后,秋风过堂,掀起了一阵清冽至极的雪后松木冷香。
    “臣,拜见陛下。”谢清晏在暖阁外的明间内,掀袍跪地。
    “……”
    谢策的脸色一点点沉了下来:“谢琰之,与朕屡屡作对,你有几条命?”
    “臣唯有一命。”
    谢清晏抬起清濯的乌眸,薄厉的唇透出几分白。
    “愿替戚白商,领陛下恩赐。”
    谢策猛地按住了案几,上身前倾,如猛虎欲扑:“——你敢威胁朕?”
    “臣不敢,”谢清晏似抑不住,轻咳了两声,“实言而已。”
    “你——”
    这一眼望见了跪地之人无法掩饰的病色,谢策怒意稍止,眉头拧起:“不是前些日子刚病愈,怎又复起了?罢了,你先平身,入暖阁来。”
    谢清晏无声叩谢。
    起身后,他踏入暖阁,径直停在了戚白商身畔。
    那名端着金樽的宫人被他垂眸一扫。
    也不知那一眼里是如何煞意可怖,竟叫那宫人手抖了下,盘中的金樽险些晃倒。
    谢策余光瞥见,怒意又生:“你当真要为了你未来妻妇家中一个庶出姐妹,便如此与朕——”
    话声蓦地一止。
    此刻如福至心灵,谢策忽惊神似的,将上身微微后仰,他睨扫过底下一站一跪的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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