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如,她面前本该循规蹈矩当上皇后的王神爱。
    比如……
    ------
    少年一把拽出了命中臂膀的那支利箭,快速以手中烫过的银刀剔去了箭伤周遭的坏肉,自腰间的包裹里翻出了伤药,朝着伤口上抖了上去。
    他深邃而俊俏的眉眼,顿时被剧痛刺激得皱成了一团,额角也泛起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但他依然咬紧着牙关,不敢发出太大的声响。
    包扎完了伤口后,更是快速将此地留下的东西填埋干净,而后动身继续行路。
    逃亡仓促间,他也忍不住又骂了一声——
    “这该死的天幕!”
    五年前,拓跋圭向匈奴铁弗部落用兵,几乎屠灭全族,只剩他因为在外狩猎,有幸摆脱了魏国骑兵。
    一开始,他先投向了临近的部落,发觉对方有将他交出去讨好拓跋圭的想法后,他便继续走上了自己的流亡之路,最终在秦国大将没奕于的麾下找到了个谋生的职务。
    五年之间,为了将来有杀回故地的希望,他压制着自己骨血里的好战与残酷,装成了个谦恭有礼的年轻小将,一步步得到了没奕于的信任。
    半月前,没奕于还透露出了一个意思。他并不在乎这个少年的来历如何、家世如何,看在他“性辩慧,美风仪”的份上,准备将自己的女儿嫁给他,再进一步地栽培他。
    然而短短数日之后,天幕就来了。
    天幕上的神仙说什么来着?
    哦。说他这个匈奴铁弗部落的余孽,会凭借着自己的相貌,当上秦国大将的女婿,自此扶摇直上,结果非但没给他的岳父带来好结果,反而杀了岳父而后拥兵建国。
    换了他是没奕于,也得先把这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给宰了。
    名为“勃勃”的匈奴少年夺路而逃,身中一箭,才总算冲出了包围圈。
    现在只剩下了一个问题,他该往哪里去?
    北方已没有他的容身之所了。
    慕容垂病逝后,魏国拓跋圭的声威与日俱增。这位亲自统兵、有虎视天下野心的霸主,不会接受他的投诚,只会将当年没完成的灭族达成圆满。他若到了魏国的地盘上,非死不可。
    他那个“岳父”和岳父上头的国主,同样不愿意要一个天幕钦定的叛逆者。
    再往西北去的凉国,看似还能割据一方,但以勃勃所见,也不过是秋日的鸣蝉,离死只差一步。他去了那里,运气不好就会被当做礼物送出去,运气好也只是多活几年而已。
    一想到这里,他不由望着前方的滔滔江水,陷入了沉思。
    黄河水里,曾经被拓跋圭投入了他铁弗部落子弟宗党五千余人,每当他经过的时候,都能闻到肠胃翻腾的血腥味。
    头顶遥遥悬挂于天边的天幕,明明并不算巨大,却像是一座遮天蔽日的牢笼,非要将他逼入浑浊泥水之中溺毙才好。
    但又在这忽然之间,一种奇怪的想法在他的头脑中冒了出来,明明异想天开到了极点,却又越演越盛,直到侵占了他全部的思绪。
    像是一瞬间挣脱出了面前江流里的漩涡。
    “……我也姓刘啊?”
    他没记错的话,天幕还有一句话,说的是——
    【效忠于永安大帝的刘大将军。】
    所以他为什么不能是这个“刘大将军”!
    他们匈奴人昔年畏惧汉朝的威仪,知道汉家文化深入人心,以“刘”为姓,也包括一度创建起刘汉(汉赵)政权的刘渊。
    他是刘渊的同族,当然也姓“刘”!
    天幕只说他会谋杀岳父,篡权自立,但没有说,当那位能够平定南北的永安大帝挥兵北上的时候,他作为一位独立政权的国君,到底是在铁蹄之下被杀,还是干脆解散政权,向对方投诚。
    反正在他们匈奴人的观念里,当不下去首领了,就去当别人的将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多正常的事。
    万一,他就是那个能替永安大帝继续北上,攻破魏国的刘大将军呢?
    或者,就算他不是,在天幕再次出现,将信息都披露出来前,他能不能凭借着自己的本领,让别人觉得,他就是那个“刘大将军”呢?
    刘勃勃对于自己有多少本事心知肚明,若非如此,他也不会得到“岳父”的青眼。
    这让他对于执行这个南下的计划,越发有了信心。
    ……
    当追兵顺着线索追来的时候,只在黄河北岸看到了一些零散的木头,那个被追杀的匈奴少年早已拼尽全力,涉江而去了。
    ……
    而在此时,另一个侥幸逃命的人,已站到了王神爱的面前。
    年近四旬的刘牢之正如司马道子所怀疑的那样,极有可能就是天幕所指的刘大将军。
    他面色泛着一层鲜明的紫赤之色,眼如鹰隼,胡髯虬须,加之体格健硕,性情沉稳,一看便是能够独当一面的大才。
    也难怪昔年他被招募入北府军后,很快便脱颖而出,凭借战功升迁,甚至封侯。
    只可惜,他在面对慕容垂这位老将的时候,他大败了一场,还救援失败了一场……
    此刻他身上已无官职与爵位,只有一身昔日戎马留下的痕迹,以及先前与人交手留下的伤势。
    他朝着王神爱便是一个抱拳叩拜的重礼,语气无比郑重:“草民多谢太子妃救命之恩。”
    刘牢之虽长于尚武世家,但自谢玄病逝后,他就已少了后台,再经由罢官风波,变作了白身,与乡野村夫也没什么区别。
    最多比别人多长几分力气而已。
    他又怎麽会想到,在看到天幕的时候,他都没这个胆子把自己和“刘大将军”联系在一起,会稽王司马道子居然这麽看得起他!
    要不是太子妃与王珣联手诛杀司马道子,又恰好从他口中获知了此事,当即派人来援,他的性命早已丢了。
    他不在乎王神爱此举,是不是为了多处下网,给天幕中预告会遭到惨祸的王氏查找保命之法,他只在乎这个结果——
    他和他全家的性命都是太子妃救的。
    既有恩,便该报。
    王神爱伸手将他搀扶了起来,开口问道:“我听族叔说,当年燕国慕容氏进攻廪丘,高平太守徐含远发信告急,刘将军发觉敌我悬殊,最终没有出兵救援,以守城为先。这才被以怯弱畏敌的罪名被罢官?”
    刘牢之愣了一愣,沉声点头,“是!”
    这是个事实,他没法否认。
    所以,就算他不知道王神爱为何忽然提到这一句,他也没有其他的回答。
    但他顺着托举的力道抬眼,就对上了一张清淡的笑容,不似问罪的样子。
    “那麽敢问刘将军,若是再度让你领兵,你能洗脱这个怯战的罪名吗?”
    刘牢之的双耳一阵轰鸣,在跟着王神爱的脚步向外走去的时候,险些以为自己行走在云端。
    可他身上的剑伤还在泛着刺痛,提醒他昨日的险死还生,他也没有听错。
    当他顺着王神爱的手向着远处看去,更是看到了一片熟悉的军服,熟悉的战旗,和熟悉的列阵号角!
    那是从京口调来的北府军,只比刘牢之早到两日,驻扎在了皇城脚下。
    王神爱望着那片招展的旗幡,徐徐道:“司马道子与司马元显父子虽已伏诛,但与他们合谋的王国宝、赵牙等人仍在外领兵,怀有异心,急需北府军前去讨伐。天幕一出,各方动荡,桓氏至今还未入朝请见,恐怕也是居心不轨,需有精兵护持皇城。”
    “朝堂上下能够领兵的人不少,但真正能够称得上是将军的人却不多。不知——”
    “刘将军愿不愿意助我一臂之力?”
    刘牢之只犹豫了一瞬,便已给出了答案,“末将敢不从命!”
    他怎麽会不愿意?
    能够光复原职、统领兵马,是他多年间的夙愿。
    未来的明主是谁,根本没有那麽重要!
    起码现在,太子妃才是这个极有胆色,又有识人之明的上位者。
    在听闻王神爱有意从北府军中单独选拔一批精兵,作为她的亲卫时,他即刻挺直了腰板,拿出了昔年北伐的统兵气度,从下头的北府军中喊出了他早年间的副将孙无终。
    刘牢之大叹了一口气,“我离开北府军已有数年,若要举荐良将精兵,还是得他来。”
    孙无终虽有些奇怪,为何天子驾崩,指挥北府军的变成了太子妃。
    但眼见刘牢之是这个态度,他连忙应道:“明日午时之前,我便从军中选拔出二百精锐,交与太子妃验看,倒是这精锐统领,我想今日就举荐一人,请您过目。”
    见王神爱颔首同意,他当即朝着下方招手。
    一个身着筩袖铠,头顶五色帢的领队立刻快步小跑,登上了城楼,朝着几人跑来。
    刘牢之眯了眯眼睛,凝视着这道身影。
    他在被辞官前,并没有对此人的印象,但见他相貌奇伟,身量颇高,铠甲之下是一身操练出来的腱子肉,顿时便可确认,孙无终会举荐此人,绝不只是因为交情,而是因为此人确有本事。
    王神爱也瞧见了这人的模样,便朝着眼前这行礼的小卒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忽然被征召到大人物的面前,这小卒也不见慌乱,朗声应道:“在下姓刘,单名一个裕字,表字德舆,是孙将军帐下司马。”
    孙无终一把拍上了他的脑袋,“什么德舆不德舆的,咱们北府军不讲究这个。”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正在贵人的注视下,又讪讪将手收了回来,挤出了个若无其事的笑容,转向了王神爱。
    “您唤他小名寄奴就好,此人勤勉善战,是个好用的人才。”1
    第9章 坏了,反贼竟是我自己
    “寄奴?”
    “是寄住的寄。”刘裕向着面前的贵人解释。
    从身份上来说,他只是个“小卒”,需要经过孙无终的引荐,才能走到有地位的人面前,但他今年,其实已过了三十岁。
    一个出身底层的人,哪怕是在北府军中,也需要花费这样多的时间,才能站到人前,这便是今日的现状。
    好在,刘裕不是个喜欢自怨自艾的人,以他今时的年龄,也已可以坦然地提及往事。
    “家母诞下我后不久,就因产后疾病而死,我……父亲无力负担养育一个孩子,想将我丢了,是姨母垂怜,将我接到家中抚养,便起了个寄奴的小名。”
    “原是如此。”王神爱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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