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翎勉强迸出几个字:“你……不转生了……吗!”
    “重活一世有什么用?前尘尽忘,彼我非我!”宁雪冷笑一声,脸上满是快意和决绝,“我的道行便宜你了,算你走运。可惜阿花不是三宝属性,不然,此等天上馅饼还掉不到你头上。你好生接着便是!”
    白翎吐出一口淤血,视野跟雪花屏一样。
    天上掉馅饼?这纯属高空抛物好吧!砸死他算了!!
    唐棠发现师姨爆体,奋不顾身地下了石床,却因一时无法适应,摔倒在湖水中。一袭外衫兜头罩下,居然是沉音公主,解下了自己的衣袍,为她蔽体。
    此时的衣寐,神态枯槁。
    大喜大悲、大起大落,她终于回过身来,面对众人。她恍惚的脸上,神色几变,最终浮现出扭曲的笑意。心死之后,看世间无稽,唯余一笑付之。
    她摸索到“新阳”,手被粗粝的剑身划伤,好像感觉不到疼了。衣寐将剑紧紧地攥在掌心,可是流不出泪,只能流血。
    宁雪烟消云散。
    临去的前一刻,她素来的冷峻神色,终于松懈几分。女修徒留一抹淡墨似的面容,对白翎欲言又止,最后远远地看向唐棠。
    她没有笑,只是点了点头,说:“从今往后,你不再是问鼎一脉的传人。问鼎一脉……到此为止。”
    白翎又吐出一口血,狼狈地跌落在地,单膝半跪。裴响引动了邻近的残兵,穿破厚土,前来迎敌。
    以他的修为,本不可能抵挡两名金丹期修士的夹击,但他每每受伤,鲜血便在身上游走,愈战愈强。
    白翎乍一恢复,立即帮师弟接招。
    他在动了战意的刹那,脑海中浮现数道符箓,明明此前不曾见过,现下却熟练得宛如使用了上百次。
    宁雪残存的道行把他拔擢到了金丹前期,之前助他击杀兰花妖王,尚是融合一半,现下却是连修为带所学、尽数塞给他了。
    一刻钟前,白翎还在为迈入筑基后期高兴,现在却成了金丹前期修士,可以准备结丹了。这事放在任何修士身上,都是千载难逢的奇遇、话本子里也不敢写的捷径!
    不过,就在他动手帮助师弟的刹那,一道咒文在他与唐棠的身上同时浮现。
    白翎立即认出,这是一道“同命相连咒”。顾名思义,他和唐棠的命绑在了一起,要死一起死。
    此道咒文是宁雪的遗作,迫使他保唐棠不死。她拼尽最后的残念,施下狠咒,虽然只有一天一夜的效力,但足够达成她的目标了。
    正所谓有得必有失。宁雪决不是做慈善,白送毕生的道行和绝学。
    并且,她不仅考虑了白翎,还考虑到了展月一脉与问鼎一脉的宿仇。她灰飞烟灭前,将唐棠逐出宗门,自己做了绝后的孽徒。日后唐棠不论是收归展月一脉门下、还是另入他门,都是名正言顺的自在身,前辈们的恩怨已经尽数了结。
    白翎凝聚灵力,指尖无影滑动,符箓一蹴而就,拍在连珠真人侄子的背上。
    力士怒吼一声,瞬间伏倒,像被大山压住了一般。
    他呆愣的脸上浮现困惑,一边挣扎,一边回头看姑姑。白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原来连珠真人一直带在身边的侄子,是个痴儿。
    仙姑奔过去,掏宝镜化解符箓,语无伦次地自语:“阿纲,咱们走……咱们去回禀师尊。都怪我轻信他们,展月一脉的混账,问鼎一脉的遗孽,还有这魔道妖女!”
    她说着又转向衣寐,道:“师兄当初就不该救你,就该让你死在霁青山脚!你这个假慈悲、真懦弱、高高在上的公主殿下,为何要离开魔宫?你不想害人,偏偏害得他人好苦——你不是爱师兄吗,你为他报仇啊——你快杀了她啊!!”
    仙姑老泪纵横,怒到最后,变成了悲。
    她用力拍打自己的头,仿佛在自责,为什么只顾着提防魔修,却没有盯住同行的其他亡魂。
    萧缘复活的最后一丝可能破灭了。
    问镜一脉的大师兄,真的死了。
    白翎忽然很累。他连叹气都不想叹,视线穿过众人,落在沉音公主身上。
    女修对连珠真人的诘责置若罔闻,静静地握着“新阳”。
    许久之后,无人说话。只有唐棠极力抑制的泣音,她在悄悄哭她的师姨。
    忽然,平地起风,白翎察觉到了什么。
    衣寐也眼睫微动,怔怔地看着手中剑,又抬起头,目光缓慢地移向白翎,确切地说,是移向他身侧飘起的碧落残幡。
    一名男子的身影在幡上浮现,眉眼清和依旧。他道服朴素,面上淡淡笑着,似有几分天公不作美、我命难由我的怅然。
    他向众人行了一礼,轻轻唤道:“阿眠。”
    衣寐的眼底顿时恢复了神采,枯井无波的双目中,泪涌如雨。
    萧缘亦有些不忍,片刻才道:“世事奈何。”
    连珠真人霍然起立,急走两步又停住了。
    萧缘看向她和她的侄子,笑了笑,说:“是师兄拖累了你们。连珠,你和阿纲回去吧。师兄走到如今的地步……并无什么遗憾。”
    “怎么会没有遗憾?”连珠真人脱口而出。
    萧缘说:“你比较犟,若认为我有,那便有吧。”
    他的时间所剩无几,环顾左右,却除了自家的师妹和师弟以外,全无可堪托付之人了。师妹脾气最爆,性子最冲,最不听他话,而师弟是个傻子,还很听师妹的。
    萧缘无声叹息,终是对连珠真人斟酌道:“连珠啊,师兄有件事。你能答应我吗?”
    连珠真人气道:“如果是让我保护这妖女,绝无可能!你死了这条心吧!”
    萧缘尴尬地摸摸鼻子,说:“你怎么晓得的?……哎呀。真的一点可能都没有吗?只是一点?”
    “你现在这样完全拜她所赐,怎么还不知悔改?!”
    “我自愿的啊。”萧缘一摊手,道,“世事奈何嘛,世事奈何。呵呵呵呵……”
    人之将死,这个温吞的青年却全无怨怼,说着说着,仿佛回到了生前一般,对不服管教的晚辈感到棘手,略含抱歉地望向衣寐。
    他对无声垂泪的女修也不知该如何安慰,踌躇半晌,最终道:“阿眠。”
    衣寐问:“……什么?”
    萧缘笑着说:“再会了。”
    第59章 五十九、重围
    白翎见不得生离死别的场面,乍然转头,视线回避。
    他发现裴响的手还在渗血,小声问:“痛吗?”
    裴响摇了摇头。
    他目光缓缓下移,确认了白翎的眼神清明,又盯住他的唇。白翎用手背擦了擦嘴,抹下一片殷红,是他刚被逼出的淤血。
    “我没事。”白翎随口道,又向他确认,“真不痛?手呢,给我瞧瞧。”
    裴响把手背到身后,看着别处说:“不。”
    白翎现在没心情哄人,直接把师弟的手腕拽过来,却见血痕徒留,伤口确实是愈合了。他只好捏诀聚水,把裴响握剑的手裹在两掌之间,搓洗指节。
    裴响微不可见地蜷了下指尖,最终没说什么,低头看着两人交叠的手,任白翎一点点洗干净血污。
    掌心厮磨,恢复了暖意。裴响又无声地抬起眼帘,观察白翎的神色。白翎被宁雪灌注修为时,痛得撕心裂肺,嘶叫声如犹在耳。
    可他现在心不在焉,并未发现师弟的注视。
    白翎将两人的手一同洗净后,依然怔怔地抓着裴响。横生的变故打得他措手不及,现在他心里一团乱麻,都不知下一步该往哪走了。
    或许,一群人在这等着萧缘消散。然后等这道最后的制约没了,连珠真人是否会跟衣寐秋后算账,仍未可知。届时又是一个烂摊子。
    凭衣寐千境左右的修为,本不会拿两名金丹期修士没办法。
    但事情发展到现在,即便白翎没和她说几句话,也看出来了:这位生在魔域、养在魔宫的沉音公主,竟然一心向道。
    道修可能堕入魔门,魔门中人出了改邪归正的苗子,亦不稀奇。
    问题是,魔修有先天后天之分。后天魔修尚能摒弃魔道邪术、重新做人,像衣寐一般的先天魔修,自小长在三月普照之下,却是万难向善的。
    白翎读过卷宗,先天魔修甚至会用道修炼丹入药。可以说,他们从出生起便背负了无穷恶果,诸般孽债。
    道修凭借灵泉修炼,魔修则以活物的精血进补,受害最多的自然是万物灵长,亦即为人。如此尸山血海堆砌而成的魔宫,真会有出淤泥而不染的存在吗?
    衣寐从现身开始,面色便苍白如冰。她的境界不在兰花妖王之下,却与之鏖战良久,似乎长期处于极度虚弱的状态。
    指尖忽然传来温热,裴响轻轻回握了白翎的手。
    白翎回过神,冲师弟难为情地笑了下。他松开对方,重整心情,问:“阿响,这些兵器都是你弄来的?”
    两人周围的地上,插着一圈参差不齐的残兵。刚才白翎被迫接受宁雪的传承时,裴响召来了所有遗落在相思林的兵器,以仙剑居多,不过锈迹斑斑,基本被问镜一脉的阿纲砸得破破烂烂的了。
    裴响略一颔首,道:“不算什么。”
    “怎么会?你现在才筑基前期,就能发挥天生剑骨的实力……真的和展月老祖差不多了。阿响,你知道多吓人吗?”
    白翎压着声音说罢,陷入了另一重深思。裴响迄今为止经历的一切,的确和展月老祖非常相似。
    介于白翎对老祖较低的好感,他并不觉得这是件好事:两人同样是天生剑骨,同样修习《太上迢迢密文》,同样早在筑基期便展现了金属性的卓绝潜力……
    道场任何人都求之不得的天资与奇遇,裴响全有,但是和展月老祖走过的老路一模一样,不知为何,白翎对此毫无欣喜,甚至产生了一分说不清道不明的疑虑。
    凡是得天独厚者,无不具备逆天而行的命格。学其者生,似其者死。
    数千年来,修真界只出了一个展月老祖。循他步调的后来人多如过江之鲫,却没有任何一个重登巅峰、再造神迹。无数风流人物俱与烟云尽散,甚至走火入魔,万劫不复。
    白翎眼底微闪,强行压下这不合时宜的怪想法。
    或许是他想多了——毕竟老祖筑基期引动万剑,是一则妇孺皆知的旧闻:他曾与同门夜游,一行人和当年的魔尊爆发冲突。危机时刻,老祖发动剑骨,召集上万柄仙友的佩剑,挡住了魔尊一击。
    此事发生的年代太过久远,具体的前因后果已不可考。但老祖迎战的可是一位魔尊,比眼下境况凶险多了,二者不该并论。
    白翎一边自我开解,一边回头瞄其他人。
    萧缘刚讲了个失败的笑话,试图让衣寐开心,衣寐却眼泪汹涌地盯着他,看一眼少一眼。
    连珠真人本来对此二人怒目而视,可是发现大师兄越来越浅、几近透明,最后也背过身去,脸皱成一坨。
    阿纲背上的符已经失效了,凑到姑姑身边瞧她,讷讷地递出一角衣袖,让姑姑抹泪。连珠真人用力扯过去,擤了一大泡鼻涕。
    至于唐棠,魂不守舍地来到白翎近前。
    白翎道:“宁真人她……”
    想半天也不知从何安慰,只有干巴巴的一句,“她都是为你打算。”
    唐棠点点头,不知听进去没有,一声不吭地蹲下,在宁雪消散的地方,拢起一捧黄泥。她堆了一枚浅浅的土包,端正跪好,向其下拜,久久不曾起身。
    白翎拉着师弟,又往边上让了一点。他本想和裴响挨着坐下,不要打扰别人各哭各的坟,结果两团鬼火幽幽地飘近,正是徐景和冯丘。
    白翎无奈道:“你们还在外面待着干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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