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施引山扶着石像才好歹没双膝一软跪倒下去。
    “什么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声音发着抖,抓着石像肩膀的手不断收紧。
    台戎快速凝聚起大量灵力,竭力往玉池微体内注入。
    可这无异于竹篮打水,石像坚硬无比,再没有任何反应。
    ……
    玉池微再醒来时,身处之处,又换了空间。
    分明是在深林,耳边却听不见丁点鸟鸣,甚至连由山野喂养的野禽窜过草丛的声响都没有,静得可怕。
    若不是日光缓慢缩进山头,玉池微都要怀疑在这里,时间是凝滞的。
    脚下是青石板铺就的小径,顺着小径一路走去,不远处孤独屹立着一座简易小巧的木屋。
    门前摆着一桌一椅,桌面上搁置着一套未经雕琢,拙朴实用的茶具。
    茶杯淡淡光泽莹润,由此可见主人的爱惜,不过可惜逃不掉岁月打磨,俨然已有些沧桑。
    茶盘是最为自然的木质茶盘,保留着原始描绘的圈圈细腻纹路。
    这间屋子的主人应是个颇具闲情逸致的人。
    玉池微走到屋前,抬臂叩门。
    木门从里边被人打开,走出一位衣着与那套茶具一般朴素淡雅的青年男子。
    在对方面貌完全袒露在光亮下的一瞬,玉池微心脏狂跳,“师尊”二字卡在喉间尚未吐出,对方率先一步问道:
    “你……是何人?”
    他守着的这块破地,从未有过旁人到访。
    想来面前的隋阙应是被夺去记忆困在这儿,不记得他倒也不是怪事。
    玉池微阖眼压下胸中的汹涌澎湃:“我是误闯入这里边来的。”
    隋阙对他所说没有丝毫怀疑,许是本就没有防备,许是压根不在意玉池微的来历。
    他点头应下后侧让开身子,让玉池微进屋。
    “既已经来了,不妨喝杯茶再走吧。”
    玉池微轻声道了句“好”。
    屋内装设同样清简,隋阙引着他在桌旁坐下。
    “你且坐着。”
    说罢,又转身走出门外,去拿了外边摆着的那套茶具进来。
    玉池微怔怔望着他略显寂寥的背影,无端感觉眼前这一幕曾在这处静谧的地方上演过无数次。
    隋阙便这样端着那木质茶盘,清晨时从屋内摆到屋外,傍晚时分再端着放回来。
    如此往复,独自一人对着孤影品茗。
    隋阙很快为他倒上了一杯茶,玉池微轻抿一口,注意到对方的视线自始至终都停落在自己身上,便出声问道:“怎么了?”
    此刻与他同坐的隋阙与天蚕宗的隋阙有着极大差异。
    他虽仍是不怎么爱开口说话,但那总是能将人刺伤的凛冽寒意寻不见半分,反而正如这杯中茶水,寡淡无味,浅尝辄止后却回味甘甜。
    隋阙面上盈出一抹极淡的笑意:“数百年来我都是一人在此度过,这里甚至连鸟雀的踪影都寻不见。
    今日来了位难得的客人,实在是让我大喜过望。”
    能叫隋阙勾起唇角的事,那可当真是天大的喜事。
    握着茶杯的手指蓦地收紧,玉池微张了张口,声音发哑:“……数百年?”
    只身一人,在这样除自己以外没有任何活物的地方,生活了数百年?
    此时窗外天已经完全暗下来了,隋阙起身去合上窗子,隔绝会携来潮意的夜风。
    “数百年。”他点了下头。
    久到他不知该以何物来计量时间的流逝,整日整日,他坐在屋内,坐在门外,目睹寒来暑往,春去秋来。
    极端的孤独使他数多回心生求死之意,可他总觉自己应是在等待着什么人,既已耐过这般长久,若是不等到见面的一日,岂不太过可惜?
    于是他便抱着这样的念想,在等待中度过了百年有余。
    而今日,他终于见到了他。
    铺天盖地的欣喜冲昏头脑,无论眼前之人是否为他要等之人,似乎都已经不再重要,都没有必要再去计较。
    若是能有人陪自己说说话……也不消说话,喝上一口自己泡的茶水,也是极好。
    这个夜夜都会冒出的心愿现下已然实现,他还有什么好挑剔的呢?
    强烈的酸涩感挤满玉池微的胸腔,他忙端起茶杯又喝了口,快速眨了下眼,转移话题道:“方才我瞧你泡茶技艺讲究,可否使上一套完整的?”
    隋阙眸中笑意更浓。
    在这儿,唯一可供他解闷的玩意儿便是这套茶具,他早已将茶艺一门精进到炉火纯青的地步。
    “若你想看,自是可以。”隋阙立即应声道。
    能有人陪着他做这些耗时无趣之事,他乐意至极。
    玉池微放下双臂,端坐在位置上,一如从前隋阙授课时他专注听讲,神色极为认真。
    素来都是做给自己看,现下有人郑重瞧着,隋阙竟有些不自在。
    面上不显,刻意省去一些略显矫揉造作,附庸风雅的步骤,隋阙动作娴熟,一一为玉池微展现。
    注入热水后,他二指捏着碗盖,倾斜一定角度顺着盖碗环绕,刮去茶水上边漂浮的一层浊沫。
    “此为刮沫。”碗盖一圈绕着内部腰线旋钮,释放茶香,“此为……搓茶。”
    摇香、入海……
    玉池微目不转睛看着,直至一杯七分满的茶水递进手中,他自看见石像那一刻起,紧绷的情绪慢慢放松下来,紧绷的面容也露出浅笑。
    冬雪初融,晴光映雪,晃了隋阙的眼。
    记忆里,师尊从未与自己这般平静淡然相处过,玉池微端着茶,忍不住道:“师尊果真厉害。”
    隋阙神情疑惑:“师尊?”
    后知后觉说错了话,玉池微一时哑然,掩饰性地喝了口茶:“抱歉,我忽然忆起一位旧人。”
    隋阙并没有在意,而是善解人意道:“能让你分不清,那我们定然是十分相似了,倒也是有缘。”
    没有责怪,没有漠视。
    这样会同他柔声细语谈天的隋阙,只在玉池微幼时梦中出现过。
    二人促膝长谈,茶水早凉得彻底,却无一人在意。
    没有虫鸣打扰,不知夜深到什么地步。
    隋阙像是被封印在此处的山鬼,不得随意离开,可供他活动的地方,只有一眼便能包揽的小小一块山头。
    他没有问玉池微是谁,也没有问他从何处而来,只是不断问出一些略显幼稚,在他听来却格外有趣的细微小事。
    直至第二日天明。
    隋阙起身毫不留情将玉池微赶出屋外,在关上他面前的木门前,他冷声对玉池微道:
    “无论你是谁,走你来时的路,回你该去的地方。”
    木门“嘎吱”发出声响,关合在玉池微面前,再也不欢迎他的进入。
    合上门后,隋阙瞬息间变得苍老,那些遗忘在他身上的时间被无情收回,树皮般的皱纹爬上眼尾嘴唇,白发骤生。
    浑身力气抽干,他倚靠着缓了半晌,每走一步背影便佝偻一分,最后挪到桌旁,拾掇起那些可证昨夜并非黄粱一梦的茶具。
    第39章 觅残魂 下雨了?
    黄粱一梦。
    对玉池微来说, 又何尝不是。
    隋阙亦师亦父,在他家中困难时解救于水火,领他入门, 带他修道。
    他进天蚕宗后,在宗内四处可闻他师兄施引山要“失宠”的调笑言论。
    事实也确实如此,无论是灵丹妙药, 还是仙门法器, 隋阙从未亏待过他,甚至总是因他而忽略先一步入门的大徒弟。
    师尊固然待他极好,可这好里, 夹杂着碎刃, 他拒绝不成只得囫囵咽下,碎刃顺着舌根划破食道, 扎得鲜血淋漓。
    玉池微早下定决心, 此番将隋阙从无涯海带回,他欠下的情义便算了结,二人再无瓜葛。
    可方才那场梦境, 蛮不讲理在他心底种下忧思愁绪的种子,凄凄哀伤堵得他心慌。
    恍惚间,接连有冰冷水液滴落在额头,玉池微意识迷离, 昏昏沉沉想着:落雨了么?
    他动了动手指, 下意识抬手去遮。
    却听几声朦胧的呼声不远不近响起, 引得他皱了皱眉。
    “玉道友?你醒了么?”
    台戎轻晃着平躺在地面的玉池微,对方一副被扰了清梦的烦躁神情,紧紧蹙着眉。
    可他却并不就此停手,依旧摇晃着他的身体, 声音柔和:“可不能再睡了,快些起来吧。”
    玉池微归了魂,这才手肘撑地缓慢坐起身,一抬眸正瞧见施引山背对向他,仰面不知在头顶的空洞里寻着什么。
    “……他怎么了?”玉池微不解地问道。
    台戎与他掌心相握,借给他力道站起身,顺带拍了拍玉池微身后沾上的薄灰。
    他眸底敛去担忧,笑了笑:“许是发现了异常。”
    玉池微若有所思,抬手蹭去顺着额头滑至腮边的冰凉液体,也仰头往上瞧了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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