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宁知道对方也是要乘船的,不与她共渡小舟只是为了叫她安心。
    也不知这份恪守礼节究竟是真是假。
    船夫收了板子,将船桨往岸边的石头上一抵,船只偏离了河岸。
    郁宁在小窗处看了一眼岸边的郎君,光线暗下去不能再看清那张温和的脸,只瞧见对方润泽的玉冠。
    倒像是真要等下一趟船的架势。
    郁宁周身重担放松些许,却没忍住出声道:“且慢。”
    船夫和善地问她所为何事。
    郁宁说了自己的请求,对方好脾气地接受了,调转船桨往岸边靠近。
    见离岸不过几丈的小船复返,玉面郎君露出诧异的神色。
    郁宁探出身来,对岸边的人轻声道:“时辰不早了,公子若是事急,便也搭上这船罢。”
    二人最终坐上了同一只船,相距几尺全程无言。
    河水静静流淌,船桨掀动其中,声音倒也和谐。
    靠岸了,郁宁理好裙摆,起身欲走。
    玉面郎君忽然叫住她:“姑娘。”
    郁宁停下步子,转眸看来。
    对上她疏离的眼,那郎君一默,语调一低,像是羞于启齿般:“敢问……敢问姑娘芳名?”
    见郁宁眉心微蹙,他稍显无措,担心惹她不快,“在下自知失礼。若是、若是姑娘不愿明说,在下亦不强求。唯愿姑娘一路顺风……”
    说话时那双温善的眼睛似有不安。
    郁宁看着,忽然不明意味地笑了。
    她失踪多日,饶是郁家有权势占据一方,京中想必也是流言四起。
    郁宁这个名字想必早就沦为权贵们的笑柄了。
    她到底是连累了家中众人,枉顾诗礼,不孝不义不忠不贞,无不占全。
    她已经毁了。
    面前此人瞧着非富即贵端正持重,一但知道她的身份恐怕会立即露出厌恶的神色。
    幽暗的念头渐渐占据心底,郁宁笑得弯起眼眸,在对方渐渐迷茫的目光里,低声开口:“你可以叫我郁宁。”
    “……郁宁?”
    玉面郎君喃喃,眸光如十五月色。
    最终,他并未如郁宁所想那般惊讶万分或是嫌恶退避,只是轻轻地笑了一下。
    然后真挚开口:“这个名字很配姑娘。”
    ……
    郁安在马车里等了不知多久,将岸边灯火和天边月亮都看了个遍,听着脑海里的位面异变值跌到70%。
    郁宁那边又出事了么?
    他下了马车,见车前的马匹等得躁动,便摸了摸它们顺滑的鬃毛。
    马儿拱了供他的手。
    郁安拍拍它,望向旁边无尽的河水。
    有道黑影落到他身边,像是一片无声的枯叶。
    郁安回头,只看到黑暗里那张银面与半露的苍白下颚。
    对方虽不见喘息,但呼吸还是重了几分,似乎是马不停蹄来回奔忙所致。
    视线上移,郁安对上那双冷清的凤眸,其中难见疲惫,“秋烺哥哥。”
    秋烺却只当他在出声催促搜寻的结果,将眼帘一垂,哑声回复:“小姐不在楼中。”
    郁安眨眨眼睛,抬步向他走近。
    距离尚未拉进,他忽的听见身后传来一道轻柔女音。
    “……安儿?”
    郁安眼前一花,只见黑衣影卫飞身而去,避匿于不知名的地方,一片衣角都不再显露。
    他收回视线,转身去看,果然瞧见郁宁提了一盏灯笼沿着河岸向他快步走来。
    “阿姊?”
    郁安讶然,脚步一转飞快地迎上前去。
    扶着郁宁的肩膀,他才有了实感,不住问着她的情况。
    郁宁眼含泪光,却保持着镇定一一回他。
    即将入夏的晚风吹得她肩膀颤动。
    郁安察觉到她的状况,便急忙将人扶上车,又取出披风和吃食,细细照顾她。
    将郁宁略略安顿下来,郁安掀了帘子,自觉地坐上前板,一甩马鞭,马车就快而稳地往太尉府赶。
    一路上,郁安和郁宁隔着一层厚重的帘布说话,也慢慢从对方口中得知了事情的前因后果。
    郁宁语气冷静至极,像是已经对萧玮舟彻底死心。
    郁安看了看高悬过线的异变值,对这个猜想持保留意见。
    大小姐回来,郁府一阵兵荒马乱。
    院子里亮起大大小小照明的灯笼。
    太尉大人严肃的面容满是关切,而太尉夫人将女儿拥进怀里,泣不成声。
    院子里围着一大圈红着眼睛的侍女小厮。
    郁安将空间留给众人,退到了屋檐下光线幽微处。
    视线从被簇拥着的郁宁身上挪开,郁安靠上侧墙,低声唤出一声:“秋烺哥哥。”
    影子一样的人无声出现在他身边。
    郁安侧过脸,望了一眼与自己并肩的人,在阴影里只看得清对方轮廓分明的下巴。
    他忽然直起身向对方靠近。
    已经渐渐习惯了少年的近距笑闹,秋烺没躲,任由那张如画的脸慢慢接近。
    两人的呼吸第一次交错在一起。
    一个蜻蜓点水的吻落在唇瓣上,秋烺身体骤然僵硬。
    郁安松开了攀住影卫肩膀的手,退开一步,站回光亮里对他笑了笑,“秋烺哥哥,辛苦你了。”
    他转身,不再去管那双更胜寒星的凤眸里翻涌着何种情绪,笑意盈盈地往郁宁身边走。
    不经意某一回头,屋檐下的黑衣影卫已不见踪迹。
    郁安也不在意,将时间留给对方慢慢消化方才的事。
    太尉千金失而复还的消息又在京中传开,贵族豪绅们议论纷纷。
    对郁宁故事的解读流传着不同的版本,更多则是断定郁宁欲与情郎私奔却惨遭抛弃,最后只能灰溜溜地归家。
    饶是郁宁回府之后闭门不出,也对此颇有耳闻。
    郁安将那些爱叫舌根的下人赶出了府,却还是眼睁睁看着自家长姐日渐消瘦。
    他知道对方是在自责,自责自己一人离家失踪酿成丑闻,也自责四起的流言对所有郁家人的耻笑。
    郁宁灯会出行的最初目的,只是想同萧玮舟表明自己的想法。
    私奔无论如何都不是明智的决定,她不敢赌,亦不能赌。
    她想劝萧玮舟再想想别的法子,不论是奋力一搏求得父母同意,还是向圣上求情自降平民只为长相厮守,她都不怕。
    可若是真的别无他法,她也只能道是缘分已尽,自此桥路各归,与萧玮舟一刀两断。
    一切思考妥帖,未曾想会在那眠柳楼见到截然不同的玮郎……
    郁安又来小院劝她放宽心,郁宁低叹:“一切因我而起。”
    郁安摇摇头,道:“不是因为阿姊。”
    正是初夏,两人向对坐于花架下的石桌旁。
    郁安搭上长姐冰凉的手背,认真道:“不是因为阿姊,是因为萧玮舟。”
    提到这个名字,郁宁目光落了下去,陷入沉默。
    郁安继续说:“阿姊没有错,错的是他。是他先来招惹阿姊,也是他一步一步将你置于这等境地。”
    弟弟的手是温热的。
    郁宁感受着这份温热,苦笑着摇头:“若非我忘记正直坚守,便不会与他由此私情。到底是我做错了。”
    第62章
    从郁宁的住处出来,郁安顺着羊肠小道往前院走。
    气运之女因萧玮舟的事生出心结也在情理之中。
    她饱受教导却违背礼义私会男子,如今背上世人骂名,心里必定不好受。
    郁安在与女子沟通这方面并不擅长,只知晓如何讨人欢心,却不明白如何叫人宽心。
    郁宁一事,只能靠她自己慢慢想通。
    至于那些流言蜚语,郁安倒不是完全没有办法应付。
    他畅通无阻领着几个小厮去到一馆规模盛大的茶楼,一踏进门就碰上台上说书人唾沫横飞地编造着太尉千金的风流事。
    郁安往台边一站,对着台上人懒懒一笑:“张书生又开始了啊?今日要怎么编排我家?”
    楼上楼下的听客闻声看来,果不其然瞧见郁家这小祖宗张扬肆意的脸。
    喝茶的听书的各自转回脸不去看他闹,齐齐生出此地不宜久留的想法。
    将将把故事说了个开头就被抓个现行,台上的张书生一噎,擦了擦额角不存在的冷汗:“郁小公子今日怎么有闲心来饮茶?”
    “喝茶倒是次要,”郁安掀起眼皮看着他,皮笑肉不笑,“主要是想来看看书生你口若悬河的精彩讲演啊!”
    对上面前这位惹不起的主,张书生干笑:“郁小公子折煞小生。”
    “诶,我也是实话实说,毕竟实在是佩服张书生你。能将莫须有的事如此绘声绘色为大家演出来,就跟事件发生时本人亲临似的,这种本事可不是人人都有的呀!”
    “……”
    郁安笑吟吟道:“我生性愚笨,自知也学不会书生你的本事,唯有日日来此,多多瞻仰书生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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