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场叛乱波及十余郡,被称作临淮之乱,以临淮王枭首示众,河间王身受重伤结束。
    对薛柔而言,唯一的好处便是她舅舅陇西郡公最后带兵平叛,得封徐国公。
    她至今想起当年事,都觉如梦一般。
    所有人都说天子亦遇刺,在寝殿休养,连姑母也不曾怀疑。
    可……她当初见到的谢凌钰,分明好好站在那。
    薛柔甚至怀疑自己是否记错了。
    “女公子,静宜郡主来了。”
    “让阿姐进来说话。”
    薛仪一进来,便见小妹如西子捧心,心中轻叹,果真我见犹怜,怪不得谢凌钰那般看重,这几年日日命她去式乾殿取折子。
    “方才父亲进宫,同我说了几句话,提及你时,发了好大一通火。”薛仪垂下眼帘,“你同王玄逸走太近,京中早已风言风语不断。”
    “他本就是我未婚夫婿。”薛柔声音淡淡的,却透着股执拗。
    知晓她在说气话,薛仪轻嗤:“罢了,你便是这副样子,若真惹陛下不快,难道王玄逸会为你抗旨?你也该收收自己的性子。”
    不知怎的,临淮之乱时,她这个妹妹病了一场,此后便愈发娇纵任性,不守规矩。
    嫏嬛阁其余人中常有因触犯宫规被送回家的,唯独薛柔,无论如何都有太后护着,一直安安稳稳留在宫中。
    思及此,薛仪心底有些复杂。
    熟料薛柔丝毫不为所动。
    “你怎知表兄不会?”
    少女堪称意态幽花未艳,肌肤嫩玉生香,说这话时毫无逞强之色。
    薛仪气短,不知如何回应,倘若换个人,她都能毫不犹豫反驳。
    偏王玄逸对小妹有多痴迷,旁人不知,薛家人皆知。
    那位名满京华的王三郎,因此被恩师痛斥“简直冥顽不灵,心疾难医”。
    薛仪有点可怜王玄逸了,但凡小妹懂点事,都知道与他撇清关系。
    “你好自为之。”薛仪与她话不投机半句多。
    没把薛仪的话放心上,薛柔沐浴后换了件浅绛色石榴裙,径直去太后寝殿请罪。
    如今正值炎夏,三重轻纱裹在身上,仍旧热到气闷。
    踏入正殿的一瞬,凉意扑面而来。
    请罪有请罪的规矩,薛柔没像往常那般进来便撒娇,而是老老实实行礼,随即便听见一声轻笑。
    “怎的未曾向朕行礼?”
    一道颀长人影自屏风后出现。
    少年天子声音不疾不徐,似敲冰击玉,一双凤眼带着居高临下的无谓,长而密的眼睫如墨,愈发端默静肃。
    他生来白皙,纵使终日习骑射亦不曾变。
    不是瓷器玉石之白,而是冬雪密密覆盖千里原野的白。
    薛柔几乎下意识想跑,却习惯性露出微笑。
    “原来陛下也在殿中,我方才没瞧见呢。”
    谢凌钰喜欢她这副没规矩的模样,倘若她露出畏惧之色,皇帝便幽幽问道:“可是当年朕吓着你了?”
    这几年,薛柔硬着头皮对皇帝挤出笑脸。
    见薛柔颊边浅浅酒窝,谢凌钰顿住一瞬,随即道:“怎的急匆匆来这里?可是听闻螺钿司回来述职,想先挑些首饰?”
    薛柔总不能说实话,囫囵应下,随后反应过来,螺钿司上个月才回来,谢凌钰在诈她。
    第4章 他偏要让她心甘情愿摘下那……
    太后一直坐在殿中,默默打量谢凌钰的一言一行。
    自从薛柔进殿,皇帝就表现出不正常的兴奋。
    如同猫儿逗弄猎物,偏皇帝的语气太过温柔,甚至带着调侃。
    太后总觉心中难安。
    当年留梵音在宫中,不知是对是错,然而她终究是薛家人,为薛家利益考量,再来一次,她仍会召梵音进宫。
    太后心底叹口气,解围道:“昨日我与阿音提及螺钿司使来信,有些新花样,许是她听错了。”
    谢凌钰没再追究。
    “阿音又缺首饰了么?”谢凌钰看了眼少女没任何装点的修长脖颈,“朕上个月才赐了些,怎么一个也未戴上?”
    薛柔想起那些御赐首饰,硕大红宝镶嵌的璎珞坠得脖子生疼。
    她早已学会如何糊弄谢凌钰,“回陛下,御赐之物太过珍贵,臣女唯恐损坏。”
    皇帝自然不信,她巧言令色惯了,张嘴便会说胡话。
    薛柔紧张时,便会忘记他的叮嘱,恪守君臣之礼。
    见她胡诌,谢凌钰心底涌起淡淡的厌倦。
    撒谎成性。
    他走到少女身边,垂眸瞥见她乌黑发髻边一串珠花,念及朱衣台送来的消息,神色更冷。
    薛柔纵使低头,也能从大殿的缄默无声中察觉皇帝情绪不佳。
    她心底腹诽,谢凌钰怎么一阵一阵的,喜怒无常,比先帝有过之而无不及。
    见她吓得像鹌鹑,缩着不吭声,谢凌钰顿觉无趣,只与太后说了几句不咸不淡的场面话便回去了。
    待四下无旁人,太后才缓声安抚:“坐下罢。”
    “你想说什么,我心里清楚,”太后放下手中滋补的茶,“可是薛仪又通风报信了?”
    薛柔抿唇,左右瞒不过,不若默认。
    “王玄逸……是个好苗子,先帝亦这般想,否则也不会选他做伴读。”
    皇帝还是太子时,身边的伴读皆是千挑万选过的,乃未来辅臣。
    薛柔以为,太后会让她离王玄逸远些,免得君臣离心,毁一太平宰相之才。
    陪伴姑母数年,薛柔早明白,在姑母心中,先帝留下的江山最重要,其次才是薛家。
    “自去年起,京中便有传言,说你与王三郎关系匪浅。”太后顿了一下,“你父亲大发雷霆,认准了乃素日政敌在背后推波助澜,要派人彻查。”
    薛柔背后一凉,那些消息是她放出去的。
    “放心,我已拦住你父亲,”太后捕捉到少女神色变化,“这个主意王玄逸知道么?”
    “……知道。”
    逃不过去的,薛柔闭了闭眼,她现在撒谎没意义。
    螺钿司实则是太后耳目,如细微触角延伸至各地。
    她只能说实话。
    太后气结。
    她可以接受亲侄女为逃避进宫做傻事,但不能接受王玄逸身为臣子打皇帝的脸。
    简直糊涂!
    猪油蒙了心。
    但太后也曾年少,瞬间理解为何侄女对王玄逸这般死心塌地。
    素来温润,恪守君为臣纲的君子为自己做到这般地步。
    任谁都会动容。
    他王玄逸难道不晓得与皇帝抢女人什么下场么?
    出身大族的王三郎,想来比谁都清楚。
    太后也不知该如何棒打鸳鸯,对这个侄女,她一贯没办法。
    这几年,随着薛仪与阿音关系缓和不少,太后觉得择薛仪为后未尝不可,何况王玄逸惊才绝艳,往后必登阁拜相,阿音嫁给他也有靠山。
    唯一的变数,是皇帝的心意。
    薛柔见姑母神色不定,但不似恼怒,倒像无奈,难得没有一味撒娇,反倒心底生出股酸楚。
    她小声:“姑母,我对不住你。”
    少女凑到一身华服的太后身边,看着可怜巴巴的。
    “倘若我能喜欢上陛下,就好了。”
    这句话声音低如蚊呐。
    其间复杂情愫百转千回。
    仿佛她已经努力过许多次。
    太后哑然,心中一闷,是了,她当年也是这般执着心中少年,否则怎会撕毁婚约入宫为妃。
    如今,又怎能指责薛柔。
    只短短一瞬,太后仿佛老了许多。
    “罢了,你还有三个多月及笄。”太后眉目柔软,“还早呢”
    *
    朱衣台。
    此处清静,庄严肃穆,一切皆在规矩之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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