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声音如戛玉敲冰,夏日听来如有丝丝凉意沁人,毫无恫吓之感。
    薛柔抿唇,不知如何向谢凌钰解释,可他一双眼静静注视自己,一副刨根问底的模样。
    见她为难,谢凌钰忽然问:“想游湖么?”
    “太液池另一边,种了些莲花。”少年垂眸看着她,“是洒锦莲花,或许你会喜欢。”
    谢凌钰记得清清楚楚,王玄逸曾带她观荷。
    他心底轻嗤,不过是寻常小池,寻常莲花罢了,怎能比得上太液池,和那些名贵莲花。
    薛柔怔住,仿佛想起什么,神色有些黯然。
    京中遍布朱衣使,她不敢再去找表兄,不知及笄那日,他会不会来。
    薛柔晃神的时间太久,久到皇帝的脸色从平和冷静到难以自持。
    “洒锦莲花?”薛柔喃喃,“只听说过,未曾见过。”
    “你会喜欢的。”
    谢凌钰语气复又和缓,没什么,只要薛柔见到它们,便不会再惦记先前见到的。
    人性如此,已见珠玉,又岂会惦记草芥。
    薛柔踏上船,入目珠帘绣幕,桂楫兰桡,望着远处,白茫茫水色与天相接,中有三山伫立,的确风景绝佳。
    宫人皆离得远,她盯着一漾一漾的水波,忽然听见身后少年说话。
    “阿音,直到今日,你心底也像魏缃那般畏惧朕么?”
    他仿佛已有答案,呼吸略不稳,还未等她说话,便执拗地问道:“为什么?”
    第35章 少女说话时的唇,像春日……
    薛柔转头看他, 替魏缃辩解:“陛下是天下之主,一言断人生死,魏缃难免畏惧。”
    “朕问的是你。”谢凌钰看着她, 轻声问:“朕何处待你不好?叫你拒之如狼,防之似虎。”
    薛柔直视那双如墨的眼睛,“伴君本就如伴虎,陛下,倘若你面前有一人,可随时取你首级,你可会有片刻松懈?”
    哪怕是姑母, 也不敢随意使唤先帝做这做那。
    “陛下,我若嫁给表——”, 薛柔硬生生顿住,“若嫁给旁人,我大可以支使他万事顺从我, 哪怕叫他背着我在院子里玩闹都无妨, 但你不行。”
    一次两次, 他觉得新鲜,哪日恼了,新仇旧恨一起算,治她个不敬天子的罪,便够薛家吃尽苦。
    谢凌钰一时无法反驳。
    他与世间其他人, 本就先是君臣,再是旁的关系。
    早知做天子便要称孤道寡, 然而直到此刻,才后知后觉地涌起寂寥。
    谢凌钰闭了闭眼,那凭什么父皇就有妻子相伴。
    为太子时, 不止一次看见父皇阴晴不定暴戾无常的模样,比他可怖百倍,然而父皇有妻子。
    薛韵匆匆走进来,整个大殿奇异的安静下来,仿佛被施了仙法。
    谢凌钰就静静站在一旁,抬眼便能瞧见父皇躺下来,头枕在皇后膝上,露出静谧安逸的神色。
    曾经,他想起那副场景,只觉讽刺,现在只有一阵猛烈的不甘。
    既然谢元彻与薛韵可以做眷侣,凭什么他和薛柔不可以。
    都是天子,都是薛氏女,若论缘分,他与薛柔的更深,王玄逸不过占了个表亲的便宜。
    谢凌钰心底像有野火连片,烧得眼底发热。
    然而妒意越炽盛,脑中却越清明,不断提醒自己,她已然有畏惧之心,不能再发怒,不能再情绪起伏不定。
    良久,谢凌钰露出一个堪称温和的笑,“朕明白了。”
    薛柔怔住,却见少年轻叹口气,好似万分无奈。
    “阿音,你说得对,朕不会责怪你。”
    薛柔惊疑不定,一刹那以为皇帝变了个人。
    趁她出神的工夫,谢凌钰却隔着布料握住她手腕。
    “到了,”谢凌钰指着眼前大片接天碧色,“有些是南楚进献,有些是莳花人养出的新品。”
    洒锦莲花,花瓣层层叠叠,顶部有点点异色,或紫或绿,相映成趣。
    薛柔眼底一亮,她喜好琪花瑶草,就连簪子,也多为金玉所拟花草。
    风吹过她发髻,刚好一朵金丝织成的花瓣微微晃动。
    谢凌钰一垂眸便能瞧见,恍惚间闻到她发间香气。
    他回过神,“你若喜欢,朕命人在叠翠园也种上一片。”
    “不必了,”薛柔想了想还是婉拒,“倘若移植不成,白白浪费。”
    她实则不想让皇帝的人进叠翠园。
    仿佛洞穿她想法,谢凌钰凝神盯着她侧脸,颔首道:“也是。”
    他见薛柔的确喜欢,还是命宫人摘了几支,让流采带回相和阁。
    “回去后,插进那只刑窑的长颈瓷瓶里。”薛柔想了想,又对流采道:“罢了,那只色太白,换成天青色的好。”
    谢凌钰没有说话,静静看着少女说话时的唇,想起春日翻飞的红蝶,又像桃花瓣。
    也不对,应当比它们都软一些。
    他嘴角微微翘起,旋即又压下去,目光游移至别处,又忍不住转回来。
    “阿音,天色晚了,”谢凌钰忽然开口,“朕送你回去。”
    薛柔一愣,觉得谢凌钰哪里不对,却说不上何处奇怪。
    可他主动要她早些离去,薛柔没有拒绝的道理。
    应下后,她便低头闻了闻莲花,一副心满意足的模样。
    今日游湖,比她想的顺遂不少。
    刚回相和阁没有半个时辰,便能听见外头动静,薛柔掀开珠帘出去,见到李顺,和他身后内侍抱着的盒子。
    “薛二姑娘,陛下说洒锦莲花可以配这只花瓶。”
    李顺示意小内侍打开盒子,指着琉璃瓶道:“这是齐州进贡的琉璃,晶莹剔透如水精,陛下说赐给薛二姑娘赏玩,倘若还需要旁的,可以去库中挑选。”
    薛柔以为自己将最后一句听错了,怔住片刻后道:“哪个库中?”
    “陛下的私库。”李顺笑眯眯的。
    “这倒不必。”薛柔连忙道,“我见这琉璃瓶甚好,流采,把花儿插进去。”
    谢凌钰喜欢赏她物件,珍玩三天两头送进相和阁。
    薛柔自幼见多奇珍异宝,从不觉天恩浩荡,只当手里又多些小玩意儿,收下便是。
    况且,若她拒绝,皇帝反倒不快。
    李顺见薛二姑娘收东西爽快,心底也舒口气,离开时笑容都多了几分。
    *
    自从那日游湖,薛柔便觉皇帝待她平和许多。
    不再莫名其妙沉下脸。
    可她近来去式乾殿,也没轻松许多。
    “陛下,这药非得在这喝完么?”薛柔抿唇,“我带回相和阁喝,也是一样的。”
    她说完,忍不住瞥了眼旁边的沈愈之。
    “不可。”谢凌钰嘴角带着笑,却毫不犹豫地拒绝。
    薛柔心底后悔,她怕苦,干脆在沈愈之开的药中偷偷加石蜜。
    谁知道沈愈之那般神,把脉时说她定在药中加了性平之物,且可治脾胃虚弱。
    谢凌钰闻言眉梢微扬,命人一查,便知相和阁去膳房取过石蜜。
    从那天起,他便要求薛柔在眼皮子底下喝药。
    薛柔不止一次提出异议,皇帝却轻声道:“阿音,太医的话不能不听。”
    “沈愈之是朕御用的太医,不会错的。”
    薛柔只好叹息,然后一口把瓷碗里的药汁闷下去。
    那药太苦,她每次喝完都在原地垂头丧气拈颗蜜饯,含进嘴里慢慢回过神。
    今日盘中,是有些酸甜的梅子。
    薛柔吃完一颗,嘴里苦味还没散尽,小声念叨:“想吃甘芳园的糕点。”
    她以为皇帝听不见,却见谢凌钰顿住,微叹口气。
    “下回,朕让宫人去采买。”
    少年脸色温和,没有半分不耐,任谁来都会觉得此人温柔。
    薛柔却差点被梅子噎住,几天过去,她仍旧不适应皇帝这般模样。
    若是以前,谢凌钰定是不知想到什么,轻笑一声,“就这么喜欢甘芳园的东西?”
    薛柔扯了扯嘴角,不知如何回应谢凌钰,干巴巴道:“多谢陛下。”
    说完,便又拈了颗梅子塞进嘴里,垂眸盯着袖口,仿佛仔细琢磨纹样。
    片刻后,有人在外求见,是顾灵清。
    顾灵清习惯了这个时辰式乾殿里多了个人,左右今日事不紧要,并未要求薛柔避开。
    他禀告公事时,一板一眼,极度认真,平铺直叙每个细节,极易使人昏昏欲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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