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长空点了点头。
    陈洋又道:“齐明之就是他的得意门生。”
    江长空有些沉默,又说:“没问他科研,就问他人怎么样?”
    陈洋挑眉直笑:“我说江大少爷,你这是怎么了,头一回听你这样打听别人的私隐。”
    “说说吧,替谁问的?”
    江长空想到家里的妹妹,一时又闷又气,好久才勉强地憋出几字来:“亲戚家的妹妹。”
    陈洋唇边带着玩味的笑,心下已是了然,江长空性子寡淡,平日鲜少交朋友,更甭说打听陌生人,能让他如此费心的,只怕也唯有家里的那个妹妹。
    陈洋说:“那你亲戚家的妹妹眼光不错,骨科那边虽然人事杂乱,但齐明之这人不错,从没跟他那些同事出去‘聚会’,跟护士、药代还有同学之间都保持了一定的距离。”
    “他人挺温和的,又很有分寸,知世故而不世故,否则田老也不会那么喜欢他这个学生了。”
    江长空垂眸,他脚下有一片绿叶,随口道:“他家庭背景怎么样?”
    陈洋捻了个烟,咬着烟蒂,偏头点燃,他没给江长空一支,因为他知道江长空不抽烟。
    陈洋深深吸了一口,缓缓道:“很不错,家境殷实,小姨是医大一的教授,听说祖辈还有院士级别的人物。”
    江长空一时缄默,陈洋笑了笑:“不过你家也不差,你和齐明之在一起倒是分不出高低来。”
    空中有些苦淡的烟味,江长空微微蹙眉:“少抽点吧。”
    陈洋只笑:“知道了。”
    两人到了食堂,陈洋瞧到一人的身影,朝江长空笑道:“瞧,你心心念念的人来了。”
    他朝齐明之的方向点了点头。
    陈洋说:“你与其听我说,还不如跟他聊,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是不,江大少爷?”
    陈洋的话里带着调侃,他与江长空多年朋友,江长空自不会恼怒他这番打趣。
    “我带你去。”
    陈洋跟江长空朝齐明之方向走去。
    盛江高中教师食堂内,江锦书在余云雁的督促下给齐明之发了个信息。
    余云雁抱着江锦书的胳膊,小声催促:“就说我脚还在肿,交流一下有没有什么方法能快点好,就这样说就行。”
    齐明之几乎是秒回江锦书的信息,他的回复很细致,两人借此又顺水推舟地聊到下次见面。
    直至聊天结束,齐明之都未发现有两人已朝他这边走来,在咫尺处停下。
    陈洋主动打了招呼:“齐医生。”
    齐明之关了手机屏幕,浅笑:“陈医生。”而后他看向陈洋身旁的男人。
    陈洋笑道:“对了,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们科室的江医生,江长空。”
    “可是慕你齐医生的名而来。”陈洋的双眼含笑。
    江长空有些郁闷,方才他瞧得清楚,与齐明之聊天的人是晚晚,他只瞥了眼那头像的颜色便看出来了。
    江长空眼里太冷,可他仍主动伸了手来:“齐医生,久仰大名。”
    齐明之淡笑与他握手:“江医生叫我明之就好。”
    他其实认识江长空。
    很久很久之前就认识了。
    第10章 第十音·前世篇
    *
    那时,是在刚落了雪的大明宫。
    江长空快马加鞭才赶回长安城,他因劝谏之事被母亲镇国东昌公主施以杖刑,在济阳郡养了数月。
    不料短短几月,东昌公主谋逆自裁,他的父亲江益自杀而死,江氏满门下狱,只有他因被母亲杖刑而得今上宽恕。
    他心急如焚,然在漫天大雪的一日传来了皇后崩逝的消息。
    他抓着使者的臂膀,狠狠将他推倒在地,崩溃地低语喃喃:“晚晚不会的,不会的,你在胡说!”
    使者涕泗横流,不停地叩首道:
    “郡王!小人当真无半分欺瞒,进奏院邸报,景明八年十二月,皇后殿下崩逝于紫宸殿,公主媞薨,今上为小公主择谥文昭,辍朝七日,为小公主服丧,而皇后殿下……无谥,陛下诏命有司,不得……”
    江长空狠狠攥住他的衣襟,厉声逼问:“不得什么?”
    使者泣血道:“不得入史册,其名永不可……籍。”
    江长空目眦尽裂,咬牙恨恨道:“他怎么可以这样对她?”
    “备马,我要回长安!”
    本该两日的路程,被他生生折成了一日,在皇后与文昭公主金棺出殡的前一夜,他终是到了长安。
    没人敢拦江长空。
    哪怕他是叛臣东昌公主的长子。
    毕竟,江长空也是文昭公主的舅父,已逝皇后殿下的同胞兄长,大晋独一无二的国舅爷。
    江长空强行闯了宫禁,直到立政殿,他看见殿内的两副金棺,才知这世上肝肠寸断之苦。
    他看到金棺前直身长立一人影。
    他很清楚,那是谁。
    他看清齐珩身上的衣衫,只觉得满眼讽刺。
    斩衰之服,妻妾为夫,子女为父。
    夫为妻,齐衰之服才对。
    父为子女,大功之服才对。
    齐珩既对晚晚半点情分也无,那这斩衰之服,是他为谁而着?
    是为年幼而死的阿媞吗?
    他怒上心头,大步上前攥住齐明之斩衰之服,他扯着齐明之的衣襟,厉声道:“你还在这里惺惺作态做什么?”
    “为了你君王仁厚的美名吗!”
    金吾卫闻声赶来,拔刃出鞘,齐齐指向江长空。
    齐明之平静地看着江长空的双眼,他漠然抬起手,止住金吾卫的举动:“都出去吧。”
    金吾卫首领白义担忧出声:“陛下。”
    齐明之依旧淡声道:“下去。”
    金吾卫只得从命。
    齐明之的衣襟仍被江长空紧紧攥在掌心,他声音有些沙哑,喉中干涩如刀割般,他忍痛出声道:“你还要这么攥着我的丧服么?”
    江长空蓦地松了手,齐明之被他的力道推得连连后退,最后支撑不住骤然倒在了蒲团上。
    他的唇角已有血缓缓渗出。
    他似是虚弱极了。
    江长空冷眼看着。
    “陛下既已厌恶她至此,何苦为她服丧?何苦在意她的女儿?”
    齐珩似是笑了:“就连你也是这样认为的吗?”
    江长空冷哼一声:“不是陛下的旨意么?拒选美谥,不入史册,桩桩件件不都是您的意思么?难道是有人要君么?”
    他苦笑了一声,沉默不语。
    良久,他漠然开口:“你走吧。”
    江长空讽刺地笑了:“陛下不如一并杀了我——”
    “齐珩。”江长空轻轻开口,径直唤了他的名讳。
    若是翰林学士那个老顽固在,怕是要弹劾他个不分尊卑、直言犯上之罪。
    可他是不怕的。
    他也没什么好失去的了。
    他的母亲、父亲、妹妹、外甥都死在了这座长安城中。
    “你当初怎么对我说的?”
    “你说,你很喜欢她,会护着她,可为什么不到五年,她便殒命在这长安中?”江长空的话,字字带血。
    齐珩缄默不语。
    “你与阿娘的争斗,她夹杂其间何其艰难,她可曾有半分背弃于你?”
    “不曾。”
    “她十六岁与你结发,二十岁为你诞育公主,她可是有负于你?”
    “不是。”
    “既都没有,那你为何容不得她?为何下诏至有司?”
    齐珩眼里已然是一片死寂。
    就像是一口干涸的枯井,早已废弃了多年,幸得有人善意地洒了一盏水,可那善良的姑娘离去后,那口枯井便再无人问询了。
    只余下那渐渐不成规则的水迹。
    他阖上双眼:“今生,是我对不住她。”
    “事到如今,江氏女已死,多说何益?你且认为是我逼死她的罢。”
    齐明之记得,最后江长空跟他闹得很僵,固执得要开棺见江锦书最后一面。他不准,后来江长空被金吾卫押出了立政殿。
    原因无他,两副金棺内只有衣冠。
    后来最亲近的内臣步至他身边,搀着他,轻声说:“陛下为何不告诉郡王,皇后殿下与小公主其实仍安好在世?”
    他只记得,那时的他轻轻摇头,无奈苦笑:“她不想。”
    “若是有缘,他日会再见的。”
    齐明之抬眼看向面前的男人,有些恍惚。
    这中间已隔了上千年的云烟。
    第11章 第十一音·春
    齐明之再定睛一看时,面前的人褪去了旧时袍衫,换上了与这时代完美融洽的装束。
    他轻轻抬眼,就见江长空与陈洋毫不犹豫地端着餐盘坐在他的对面。
    齐明之不禁笑了一声,果然上辈子欠的债,这辈子还是要还的。
    江长空极为自在的笑笑:“我们坐这里,齐医生不会介意的吧?”
    齐明之淡笑道:“当然不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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