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上特旨, 邀皇室贵眷亲至含凉殿宴饮。
    江锦书已着翟衣礼冠,由内人引导至上座, 其间半抱一稚童与身旁的清平县主言笑晏晏。
    忽闻殿外内臣高喝道:“圣驾至。”
    殿内诸人齐齐拜礼。
    众人叩首,唯江锦书抱着稚童无所适从, 只虚虚一扶。
    她搁着凤冠上的珠翠悄悄觑了眼殿中央的绯袍男子, 或许是殿内烛火太亮了些, 亦或是她冠上的珠翠太过圆润,她能见到的也仅仅是他外貌的轮廓。
    只见他微微抬手, 扶着玉带温声朗笑:“诸位不必多礼。”
    江锦书抱着怀中的女孩直起身,却听他含笑道:“这是?”
    江锦书垂首, 下意识地答道:“清平县主家的小娘子。”
    怀中的女孩直咯咯笑:“姊姊。”
    她耐心地纠正:“你该唤我舅母的。”
    她忽地听见身侧传来一声低笑:“这孩子倒是不怕生。”
    清平县主诚惶诚恐地托手行礼道:陛下殿下恕罪,妾女无知, 冒犯殿下。”
    今上摆了摆手:“无妨。”
    又见他从容地笑道:“手累不累?”
    声音很低,只有她听得到。
    江锦书回过神, 今上这句话大抵是问她的。
    她笑着摇了摇头。
    今上看向她怀中的稚童, 微微低下头:“你叫什么名字?”
    清平县主揖礼道:“妾女名常乐。”
    “常乐, 常常安乐, 是个好名字。”他说。
    他的话里一直带笑,江锦书想, 他是个很随和的人。
    也是这样的随和让她卸下了心房。
    “让阿舅抱可好?”他笑。
    可常乐却是不愿, 她似是无声的反抗,转头环上了江锦书的脖颈, 手掌一下又一下地覆在她的肩膀处。
    今上面色一僵,随机笑道:“也罢。”
    江锦书抱着常乐重新归座,今上居高台中央,含笑推杯举盏,应答臣卿的祝颂。
    江锦书则是低着头逗怀中的常乐笑,又拿了块牛乳糕来喂她。
    常乐大抵是饿了,她小手轻轻挥舞,指向今上席面上的金盏汤羹。
    众人大惊,尤其是清平县主,情急之下一时闪了唇舌。
    江锦书身子也不由得颤了下,她颤声道:“陛下……”
    今上低下头,淡淡看了常乐一眼。
    径直转过头,将案上的汤羹拿起,微笑道:“想用这个?”
    常乐听懂了,轻轻点头。
    也许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她丝毫未注意到稚童天真的言语落入他人眼中已属惊涛骇浪。
    “那给你罢。”今上笑道。
    常乐拊掌咯咯笑:“谢谢……”
    江锦书松了口气,接过他的金盏,小口小口地喂她。
    常乐用得心满意足,只见司乐领着教坊内人入殿奏乐跳舞。
    歌舞曼妙,独一人从一众华裳女子中缓缓走出,那人舞衣上缀满了翠羽。
    翡翠头冠衬得那女子貌若海棠,娇艳无比。
    高台之下,宴席之中,有人轻呼:“谢阿蛮?”
    江锦书闻声看去,心中犯惑,谢阿蛮是谁?
    或许有人如江锦书般不知谢阿蛮为何人,只听宴席之内有贵眷耐心解释道:“这位身份自不同于教坊其他内人。”
    “能以乐籍之身位内侍省列册,享正五品待遇的,全天下独她一个。”
    “能让高高在上的天子为一介舞女作曲的,全天下也独她一个。”
    天子?说的是她身旁的今上吗?
    江锦书抱常乐抱紧了些。
    底下的闲言碎语止不住地传入江锦书的耳,她只听那位贵眷又道:“更有甚者说,今上与谢氏有情,只是碍于乐籍的身份,不好让其入宫为妃,这才把人送至内侍省。”
    另一人闻之,惊呼,又压低声音道:“那皇后殿下能容得下么?”
    江锦书因善骑射耳力素来比旁人好些,此刻但是起了悔意。
    “殿下刚入宫,容不容得下,这谢氏已然是陛下看中的人,又能如何?”
    “陛下为谢氏作曲时,尚为一刑部尚书,且在微时,情谊自是不同寻常。”
    江锦书不言不语,悄无声息地举起面前的酒盏一饮而尽。
    她不喜欢这般被人议论。
    可也不好发作。
    毕竟谁人背后不说人,谁人背后不被说呢?
    她抬首看向今上,只见他看着台下跳舞的女子,面容带笑,满眼的赞赏。
    或许她的目光太过灼热,他偏在这时转过了头。
    他轻轻抬眼看向她,依旧含笑。
    也是自那时,她彻彻底底地看清了他的面容。
    很眼熟。
    她想起了他的字,明之。
    是了,大婚时他曾牵住了她的手温声道:“卿卿,你可以唤我明之,那是我的字。”
    江锦书一时眼热,眼底竟有几分泪水。
    宴席适时而散,她抱着常乐回了立政殿。
    再见到齐明之时,她恍惚地想起了殿中的女子,轻声提起,佯装大度,做足了皇后的体面与尊严:“六宫空置妾心不安,陛下若有意于教坊内人谢氏,妾想为她请封。”
    齐明之抱着常乐逗她笑,听了这话大抵是觉得好气又好笑,起了几分调侃之心,反而挑眉,淡淡地扫过她那副含泪却恭谨的面庞。
    他笑:“请封?”
    “皇后想封她做什么?”
    “四妃九嫔二十七世妇八十一御妻,谢氏出身乐籍,妾认为初封不宜高位,何如正七品御女?”
    齐明之淡笑,反而摇了摇头。
    江锦书以为他不满意这个品级,又道:“那正六品宝林?”
    他气笑了,仍是摇头。
    “正五品才人?”
    齐明之摇头。
    “正四品美人?”
    他摇头。
    “三品婕妤?”
    “二品昭仪?”
    他仍是摇了摇头。
    江锦书心里如落了块石头般,暗道不好,齐明之如此,莫不是对谢阿蛮已情根深种?
    她压下心里的委屈,轻声道:“那,那贵妃也……也成。”
    他依旧摇头。
    江锦书几近要落泪,她气急道:“陛下莫非是想让我给她腾位置么?”
    齐明之气得笑出了声:“你到底在想什么?正当我喜欢她?”
    常乐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只看神色江锦书心情不佳,勾住了她的尾指口齿不清地唤:“姊姊,不要哭……”
    江锦书将常乐搂进怀里,用额头去贴她的脸,轻哂道:“陛下难道不是么?这早已是尽人皆知的事了。”
    “何况方才陛下观谢氏之舞时,可谓目不转睛。”江锦书说这话时,尾音带了嗔怒。
    “原来是为这个。”齐明之恍然大悟。
    他反笑道:“那大抵是误会,我对她只有出于观者对舞者的欣赏,并无男女之情。”
    “那陛下为她作的曲子呢?《凌波曲》。”江锦书追问道。
    齐明之微微蹙眉,须臾,淡淡地笑出了声:“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齐明之将当年之事娓娓道来。
    齐明之初遇谢阿蛮时,他尚未掌权,还是一个孤苦无依的少年,那日刚被讲学先生罚了功课。
    他的课业被其他的皇子公主撕毁,因逾时未交课业而被先生重重斥责。
    他刚从讲学殿出来,途经竹林,只见雨幕中坐着一个女孩。
    她的衣裳沾满泥水,一个人枯坐在那里。
    齐明之忙上前给她撑伞,雨水被遮去,谢阿蛮抬头,恶狠狠地盯着齐明之,道:“你给我撑伞做什么,多管闲事,我不要你帮我!”
    齐明之敛眸道:“你这样淋雨会受风寒的。”
    “那也不要你管。”
    齐明之向后退了一步,雨水继而落在了她的身上,他缓缓道:“那你便淋着罢。”
    谢阿蛮更气:“你回来。”
    “我,我还是借你的伞罢。”
    齐明之闻言脚步一顿,转过身,不言不语地朝她伸了手,谢阿蛮站起身。
    两人坐在一个早已荒废的殿宇内避雨,他轻声问:“你为什么要坐在雨里?”
    “雨水干净。”她说。
    “而我是乐籍,他们说我不干净。”谢阿蛮脸上有悲怆之色。
    齐明之嗤笑道:“所以你想用雨水洗净么?”
    他又道:“为什么要在乎别人的言辞?你是你自己,别人怎么说怎么做,干你何事?”
    谢阿蛮愣了一下:“你是什么人?”
    “你们口中的六大王。”他答。
    谢阿蛮最后仍是不死心地问:“难道你不嫌弃我身份低微么?”
    齐明之只是笑:“你不偷不抢,凭自己的本事吃俸禄,我为何要嫌弃你?”
    此后二人形同知己,谢阿蛮善舞,齐明之善音律,故作《凌波曲》赠谢阿蛮。
    谢阿蛮为此曲排舞,并以此舞名列教坊第一部 。后来便是齐明之践祚称帝,至如今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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