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为什么要上学这段时间离开。”
    ——是五条家把你逼得太紧了吗。
    这句话却没有说出口。
    他神情淡漠语气淡淡,六眼却时时刻刻都在观察眼前的人,一丝微弱的颤动都无法逃离。
    但由理子在他手底下过活了一辈子了,演戏是基本功,她早已练就了在六眼的观察下都能面不改色说谎的能力。
    于是在绿荫围绕的竹林之中,她叹了口气,垂下了首闭眼半秒后又自然而然抬起,就连眸子也掀开,瞳孔中尽是疲于应付的劳累。
    “少爷,您应该明白,没有人能在您身边待够一天时间的,我待了十八年了,该给我一些时间喘息一下了吧?”
    许多时候一些表面体面的话最是伤人,用仿佛彰显公理的话语,说出的话不含贬低也不含嘲讽,却最是实实在在能够剖开人与人之间坚硬盔甲的。
    于是乎五条悟也似乎是承受不住,直接愣在了原地半晌没有回过神,脸上面容听见这话却还是下意识扭曲着。
    由理子缓缓呼出一口气,互相对视着的眼却并没有移开。
    似是觉得还不够,犀利的言语尽数而来,“六眼赋予您的是不可估量的神圣穿透力,不论内里还是表面的真假您都能一眼就看清。”
    “我知道您也很累很痛苦,所以我从来没有要您想过他人的感受,自然,也无所谓您是否在意我的感受……那么少爷,我想要离开您休养一段时间,也无可厚非,不是吗。”
    说到这处还浅浅笑了一下,嗓音柔和了下来,“别对我这么严苛吧,我毕竟本身就不是五条家的人,因为五条家对我的那点微薄恩情待在您身边十几年已经十分足够了。”
    恭敬的姿态,并不怎么冒犯的用语。
    一切都显得似乎合乎情理。
    可只有由理子知道这番话对五条悟的伤害有多大,他不在意其它人的,其它人对他的看法也好,其它人的死活也好。
    可是她,只有她一直待在他身边,给他灌输的理念也都是永远不会离开他,他们是平等的,即使她身份上是五条家的佣人,但他们在一起时都是平等的。
    他将她看得那样重要,五条悟一直以为他们是平等的。
    可是如今,你从小到大的玩伴告诉你她处处都在忍耐你,她处处都在小心翼翼,待在你身边被你的六眼观察得透彻让她心里很不舒服——
    ……
    五条悟瞳孔巨缩,一瞬的不可置信褪去,六眼怎么查询也无法捕捉她话语里的言不由衷。
    这是她的真话。
    察觉到了这点,五条悟心底阴暗的暴戾瞬间腾起,身体却僵在原地不知该作何反应。
    内心和身体割裂成了两个片区,血黑色的魂火在屏障里蔓延迸溅,面上不作响似乎冷静得不可思议。
    “……这就是你的想法?这么多年,从小到大,这些就都是你的感受吗。”他轻声道。
    眼前人的双眸方才就垂了下去,只是愣愣盯着脚下的土地,说话却没有停顿迟疑,好似对眼前发生的所有事都无关紧要。
    “少爷六眼不是观察出来了吗。”
    言语又轻声,似乎是很怕他生气。
    明明这才该是族内其余人对他的态度,五条悟看着却厌恶极了,虚假的沉稳已然撕扯破裂碎痕,他猛然怒道:“我要你亲口说!”
    栖息在林间的云鸟振翅跃向天空,春日暖阳下一切却显得灰蒙蒙的,看得五条悟眼睛疼。
    ……
    “对,这就是我的想法。”
    “因为我受不了你了。”
    *
    五条悟自有记忆以来身边就充斥着数不清的变化。
    抛开他本身就不会记那些人的面容这个硬性条件之外,还有一点就是本身就没有停下来过。
    除了由理子。
    身边的护卫近侍来回轮转,通过层层选拔,一轮一轮从不停歇,却从未有一人留下来过,别说保护他的人了,那些想要拿他悬赏来暗杀他的杀手也如此。
    只有由理子。
    血缘上的父母也因为家族的原因只能偶尔来见他一面,细细数来,却是十次也没有过。
    小时候还会想为什么,慢慢的长大后许多多余的情感也被他剔除了,也是无意识的剔除的,却等到反应过来后一丁点可以翻起波澜的情绪也没有。
    他从不认为最强与之他是枷锁,既然他生下来就承担着这些,那么就顺其自然接下,待在他应该待着的顶点俯视众人就好。
    等到什么时候不舒服了就把那些人杀了也好。
    反正于他而言,从来没有正眼看过那些人也是真。
    由理子却是不一样的。
    春夏秋冬从不停歇,人是物也是,生在咒术界见过的生死也太多,但由理子一直都站在身边看着他。
    他六岁那年问还只有八岁的由理子,为什么没有像那些被换掉的侍从一样,为什么一直在他身边。
    彼时夏日,偷摸着从五条宅下山的两人碰巧赶上了烟花祭。
    因为藏在祖宅行动的原因,两人都习惯性着着和服,临时的行为,衣服也没来得及换,五条悟穿着蜻蜓和服,由理子着没有家纹的色无地。
    就这样跑出去了。
    却融入这烟花祭里意外的和谐。
    “喂。”
    他小时候的性子比之如今更加恶劣,似乎是直到这次烟花祭之后才开口唤过由理子的名字,六岁之前,一直都是用“喂”指代。
    “嗯?”
    可她相当的好脾气,要说五条悟能这么多年从始至终脾气秉性不改,其实有很大一部分是因为由理子的纵容。
    蝉鸣聒噪加入汹涌人群的嘈杂嬉闹之中,穿着和服木屐通往河边草坪上观赏烟花的人群延申成一条笔直的路。
    夜幕降临,五条悟感受到手心牵引来微弱的触感,随即掌心被收紧,指尖碰撞。
    他的手被人握在了手心里。
    面上没什么波动,他循着牵引的气力跟着走。
    路灯一盏一盏沿着河边点亮,越来越多的人以这里为中心靠拢。
    小河的水面被人声激起月下星芒。
    “你为什么一直都没走。”
    星火窜上天空发出“咻”然声响。
    他终于还是把自己心底的疑问给问出口了。
    “砰——!”
    微凉晚风霎时在耳畔吹开,烟火穿透苍穹迸溅珠光玉线,光华万点。
    “嗯?什么没走。”
    她视线没有从天幕上的烟火挪开,徐徐光晕在她脸上印下光点。
    牵着的手不自觉在晃动,五条悟视线从她侧脸挪动,盯着被人甩着的手臂,又望了回去,再次道:“为什么没走。”
    只比他大了两岁的女孩转过了身。
    她比他大了两岁,却比他还要矮些,但彼时也只是比他矮几厘米而已。
    忘了盯着他眼眸里看的神情是如何了。
    只记得她说——
    “因为少爷很可爱呀,我愿意待在少爷身边。”
    小孩儿的胡言乱语,他记到了十年后的如今。
    ……
    ——“因为我受不了你了。”
    直到现在。
    -
    [2005年5月29日春阴雨
    虽然并没有完全脱离五条家,我身份档案上写的还是隶属五条,但也依旧走了很多离开这里去京都高专的手续。
    除了最近一月以来每日例行的禁闭之外,今天在我离开之日,还有了个以前没有的流程——
    被老头子们找了。
    或许是担心我去京都之后被那边的收买,又或许是担忧我无法控制自己的术式最后牵带到五条家,终于在我等待了十多年之后的今天,他们还是对我下束缚了。
    真的很多此一举,我过不了两年都要死的人了]
    墨发少女将俯首扬下的碎发别在耳后,看着最后这一行字没忍住笑了出来。
    肩膀抖动,弧度愈发大了起来,最后捂着肚子趴在桌上埋首颤抖。
    京都高专的学生宿舍。
    天色还没有完全降下去,火烛忽地扑闪。
    良久,抬头将眼尾濡湿的痕迹抹开,再提笔写道:
    [今天对少爷说了很不好的话,不过虽然是做戏,但好像那些话里也参杂了些真话在里面的,我就是要让他一辈子都记得我,一辈子都不要忘了我。]
    停在这里,她扑哧一声笑出了声,又抬手将眼尾不停滑落的泪珠抹开,掌心使劲按捏着,使得本就泛红的眼睑更红了。
    “呜……”
    一丝尾音从咬紧的唇瓣里挤出,她将抽泣咽下,在衣服上随意擦拭濡湿触感。
    又将方才写的都放在了烛火上燃烬,直到只剩下了蒙蒙的一层灰。
    提笔,在新纸张上重写。
    ——[2007年12月7日冬]
    ——[我要在五条悟成年当天把他睡了!]
    如果她还能活到那时候的话。
    第3章 睡了之后我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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