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缙操杀生之柄,恩威莫测,愈发得漫不经心,施施然问:“这也算折辱?”
    她含垢:“这当然是。”
    这原是一场欲擒故纵的骗局,他故意放她出去,再不费吹灰之力地捉回来,一而再有意地挫她锋、磨她势,使她疑惧不安,直至将她的全部傲骨敲碎,沦为一个只会跪着的行尸走肉。
    厂卫鹰犬遍布天下,她根本逃不出他的五指山。
    朱缙弹着她的素颊,手瘦削而颀长,冷白的肌色,青筋在下面若隐若现,没什么温度,宛如一件冰块雕琢的玉器。
    “这不是。”
    真正的羞辱,她连十中之一都没见识。
    林静照万念俱灰之下,咬舌自尽。
    朱缙却先一步塞住了她的嘴巴,目中折射雪亮的寒光,苛薄寡恩地道:
    “敢自尽,朕杀你全家。”
    她难以置信地张了张嘴,喉咙却发不出声,极端的愤怒快烧成灰,恨不能冲上去戳他几个透明窟窿,苍白的手臂上暴起蜿蜒的青筋。
    他无动于衷,泛着中立冷静的色彩,平平陈述:“叫陆云铮喜事变丧事,连同江浔统统给你陪葬。”
    “不!”她震惊于人性的恶竟到了这种发指的地步,以坚决的语气回击,
    “我已经落在您手里了,打杀悉听尊便,莫要搅了旁人的喜事。”
    “贵妃也知道那是旁人的喜事?”
    朱缙口吻比月光更柔冷,“什么你啊我的,懂不懂尊卑分寸。”
    林静照神色黯然了一瞬,夹杂着遗憾,却不敢改变成为,依旧隐忍着恨意字字句句坚毅地说:“如果不是您,那本来是我和他的喜事。”
    “朕究竟哪里比不上陆云铮?”
    他光风霁月如春寒的风,微微好奇了,“明明朕也为你做了那么多。”
    她视死如归地直言:“您虽是统御四海的皇帝陛下,偏偏比不上陆云铮。”
    朱缙掐起她,压覆着无形的沉重君权,动颜色而海内震恐,仿佛下一秒就要拿人作替死鬼。
    “再说一遍。”
    林静照极度不适感,手腕被锁得酸痛,喉咙发出几个残缺不全的音节,语气略微弱了弱:“起码他不会这样对我。”
    明明灭灭的烛火照着他那张清凛的脸,他阴晴不定:“你乖乖的,朕自然不会这般。”
    林静照恳然哀求:“陛下拿我当政治棋子,根本没正眼瞧过我,蓄意放我出宫戏耍我,如今死到临头还不肯给我个痛快的。陛下若不杀我,便放我走吧。”
    朱缙闻此默了默,料峭的天风拂过他头顶竹叶白桃花香叶冠,飘然荡漾些许幽渺的香芬,室内缥缈着虚净的道气。
    片刻,他抬手竟解开了她的银链,施施然道:“好,走啊。”
    林静照骤得自由,意料之外,揉揉酸痛的手腕,试探地往前走两步,离开这座昏暗可怕的大殿。
    她回头,“你……”
    朱缙不动如山,眼睛像疏雨后的窗,明亮又残忍。他仍以驾驭的姿态高举神坛,甚至游刃有余,“朕说杀你全家没开玩笑。”
    她刹那间如堕冰窟。
    滔天的恶心涌来,此刻的感受已不能用语言形容。
    修道之人灵魂一半是恶魔,一半是圣人。
    终于,林静照又慢慢地走了回来,愤怒和反抗被一瓢水浇灭,唯剩半死不活的躯壳,任由上位者主宰磋磨。
    她双膝屈下,慢慢跪在朱缙面前,摇摇欲坠,似风中的一盆寒兰。
    他漫然撒着两只长腿,讥讽着,“怎么不走了?”
    她的表情已麻木,“臣妾不走了。求陛下宽赦。”
    朱缙俯身轻掐住她后脑,锋芒毕露,咄咄逼人,间不容发的峭冷口吻:
    “入宫半年屡造事端,欺君罔上,若是旁人早就死十回了。敢误了朕的大事,拆了你的骨头也不够赔的。”
    二人近在咫尺,林静照能清晰闻见他头顶香叶冠上冷冽的木质香,以及白里透青的花瓣通透轻薄的美感。
    她挺直身体笼罩在他的阴影下,麻木僵硬,泪已干涸,目中微光如坠于泥沼的星影,一副静聆神命的姿态。
    “臣妾有罪,悉听遵命。”
    朱缙拂了下长袖,道袍上的山色凝云仿佛真有仙风道气凝绕。
    “你是有罪,罪该万死。”
    林静照跌在厚重的地摊上,颌下肌肉绷紧,凄寂笑了笑,若有所失。
    无论如何,她不能冒犯这位看似清静无为修仙建醮的帝王,父亲、兄长、陆云铮的性命都捏在他手中,打杀随性。
    “臣妾固然千刀万剐,求陛下莫要殃及无辜,降罪于江家。”
    她捂着心口咳嗽,废掉武功后时常病痛缠身,此刻已是强弩之末。
    “求陛下赐臣妾一条白绫或一把匕首,臣妾即刻以死谢罪。”
    朱缙置若罔闻,些微怜悯之情荡为寒烟,袂飘天水碧,杀气极重。
    “死在朕面前还嫌玷污了显清宫,即便是死你也得去诏狱伏诛。”
    林静照恍惚有种死亡的触感,忽临的轻松和快慰。她默然半瘫在地面,夏日地面凉气透入骨髓,肺部生寒。
    “臣妾谢主隆恩。”
    曾几何时她不明白雷霆雨露俱为君恩的含义,现在才恍然,在事事株连的《大明律》下,能独身赴死而不连累家人是莫大的幸事。
    此刻满室昏暗,上位者高高踞于堂上,刽子手等候在侧,她有种梦回诏狱的感觉。
    那一个月是她的噩梦,地牢的恶臭和老鼠,狰狞凶狠的酷吏,无休止的拷问,她肩头受的伤到现在还没好全。
    她眼皮昏昏然,阖上,等待帝王下达拖下去赐死的最终圣旨。
    最后一次呼吸人间的空气,最后体验几刻活着的感觉,最后……想想思念的人。
    命运弄人,偏偏叫她死在了陆云铮大婚的这一天。她埋骨荒野,陆云铮却洞房花烛。这一刻,她甚至陆云铮。
    忽而身子一飘,没等到赐死的圣旨,却又回到了御榻。
    朱缙将她摁在身下:“说你的遗言。”
    林静照骤惊,双手被他猝然压于脑袋两边扣住,鼻尖萦绕着他身上细碎清寒的竹叶香,神志有些混乱。
    “把臣妾和陆云铮骨灰埋一起。”
    他一记微凉的唇杀:“别做梦。”
    她的唇潮润,脑袋激灵灵,异样之感油然而生,这已经是他第二次吻她了。
    “那臣妾没有遗言了。”
    朱缙声线微重,再度命令:“叫你说。”
    咫尺之距呼吸交织,暧然的温度飙升,林静照的理智像冷汗一样蒸干,不知如何接话。
    她揣摩君主心理,只得半真半假地道:“希望君王长乐康健,早日得成大道。”
    他微蹙着眉:“贵妃以为花言巧语便能蒙混过去?”
    林静照屡屡被他冷呛,无论怎么答复都不对,略略愠怒,破罐破摔道:“既如此,臣妾的遗言是来世再不见到您。”
    “朕何尝愿意再见到你。”
    朱缙深邃的五官深藏若虚,天人合一的湛然道气,沉沉,“今生未过何谈来世?”
    林静照有种不可名状的痒意,颊上飘起酡色,“陛下明知我不甘心,日后会一直尝试逃走,妨碍您的大业。”
    “逃啊。”他慢慢挲着她的腰肩,笃定中有几分病态,“给你一年或几年时间,你若从皇宫出去,朕便放过你。”
    林静照瞳孔凝固,心痛得窒息。
    他这么说,是笃定主意将她永禁锢在宫里,叫她这辈子走不出大内。太子朱泓的下落尚未可知,他不会放过她。
    她被替身了,再也找不回原来的身份了,陆云铮和她面对面不相识。她已失了求救的机会,被囚在幽深皇宫的一隅,无人察觉。
    “陛下不能伤害我的家人,”她被他压得微微颤,尽最后一丝力气争取,“我爹爹他忠心耿耿。”
    “帝王即天也,春生秋杀,有何不可。”
    朱缙目色比雪色寒冷,凝作一缕烟。
    林静照看清帝王的刻薄寡恩,人君临御天下,使亿万之众而从一人,权力的触角无处不在,她根本无路可走。
    “真的不能答应吗?”
    她陷于他身下,双手被他禁锢住,泪眼朦胧说,“臣妾求陛下。”
    “你究竟跑什么。”
    朱缙冷不丁变了话题,双目如明月浮墨云,凉薄地逼问:“难道给你皇贵妃之位还不满足,还希求皇后之位?”
    “陛下故意戏弄臣妾,给了臣妾希望又亲手掐灭。臣妾在外游荡一圈,时时刻刻处于陛下掌控中,宛若陛下的木偶。”
    林静照眸蓄清池,“陛下即便赐死我也比这样戏弄我好。”
    本来她求死以结束一切,他却拿她全家威胁,让她死都死不了。
    朱缙依旧掐在她腰间,与她保持亲近的姿态:“是你那些伎俩太拙劣。”
    她不甘地质问,“陛下既然识破臣妾,为何又给臣妾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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