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素锦忙完了一天的杂务,这才想起那个被自己一个人放在屋子里的孩子,于是急急去看望她。
    她已经将这孩子养了四年有余,元素锦没有婚配,也没有儿女,在她心里,这个孩子就像是她的亲生孩子。
    房间里的孩子一看见她进来,苍白的小脸上立刻便放出喜悦的光彩,支撑着身体一骨碌爬起来,“元姨!”
    “要抱!要抱!”
    女孩对她伸展开手臂,蹭进她怀里撒娇请求,“您抱抱我,好不好?我好想您……您都一天没来跟我玩了……”
    她今年才五岁,还是小小一团,一只手就能抱起来的小猫样子。
    让这样大的孩子一个人呆在房子里一整天,确实不应该……
    元素锦的心不自觉地软下去,抱住女孩,柔声哄她道:“小莲花,元姨在这里,元姨抱你,开不开心?”
    家主直到现在还没有给这孩子起名,却给另一个孩子起了单名拙,谢家人对此常常私底下议论,元素锦将那些揣测的话听在耳里,心中颇为不舒服,便悄悄自作主张,管她亲昵地叫小莲花。
    小莲花使劲点头,眼睛亮晶晶:“开心!”
    这是真的,因为身体弱,她不被允许出去玩,只能一个人呆着,每天她唯一能见到的人,就是元姨,因此她对元素锦的依赖心非常重,恨不得跟她寸步不离。
    忽然,不知道拥抱碰到了哪里,女孩轻轻地痛吟了一声,委屈巴巴地皱起脸,眼泪包在眼睛里,要哭不哭地望着元素锦:“元姨……”
    元素锦对她熟悉极了,当即紧张问:“伤口疼吗?”
    “疼……”小莲花小声应。
    “您能不能给我娘亲说一说,请她不要再……”
    女孩还不会说复杂的字句,她皱着眉想了想,才小心翼翼地接着往下说,“不要再把我带去放血了?”
    “就是,”她摸了摸自己被白布紧紧包裹了好几层的胸口,很可怜地仰起脸,“很疼的……”
    像任何一个这个年纪的小孩子一样,她很怕疼,也怕流血。
    但她又很倔强,硬撑着不肯告诉别人,只有在自己最喜欢、最信赖的元姨怀里,才会撒一撒娇,告诉她自己好疼。
    她又很怕黑,怕寂寞,耐不住性子,想出去玩,想交朋友,但不行,不能出去,只好整日整日地等待元素锦回来,等待元素锦就是让她唯一感到快乐的事情。
    元素锦的心抽疼了起来。
    她身有一半狐族的血统,能言善辩,生性聪颖多智,可在这个时候,面对着女孩黑葡萄一般的清澈眼睛,她却张口结舌,不知道该说什么话来安慰她好。
    作为谢家的管家,家主的助手,她其实隐约地知道一点点关于双生儿的内情。
    比方说,她知道,小莲花是个被放弃的孩子。
    没人会在意她被抽血的时候疼不疼,只会紧张地观察谢拙在输血之后有无异常。
    “是这样的,小莲花。”但元素锦很快收拾好了心情,笑容只僵了一瞬,便又扬起来。
    她温柔地揽住女孩,对她说出自己方才想好的说辞:“你妹妹生了重病,假若没有你输血帮助,她就活不下去了。为了妹妹,你再忍忍好不好?元姨知道你是勇敢的好*孩子,对吗?”
    “噢……原来是这样啊,我明白了。”
    女孩思索了好一会儿,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乖巧道:“那,那是该取我的血。我再也不抱怨了,元姨,是我太不懂事了。”
    是太懂事了才对……
    元素锦心酸不已,但还是勉强笑了笑。
    “小莲花,元姨会保护你的,不让你受欺负。”
    搂着全身心依赖她的幼童,女人许诺般地轻声说。
    正在温情之时,拐杖轻轻敲击地面的闷响响起,元素锦回过神来,看见了立在门口的谢惜自。
    “家主!”她连忙松开女孩,恭敬地站起来。
    谢惜自曾救过她的性命,自那以后,元素锦便决心要跟随报答她。
    女孩怯生生地抓着元素锦的衣服,躲到了女人身后,只露出来一双眼睛,自以为隐蔽地偷偷打量谢惜自。有些害怕,又有些渴望。
    她知道面前这蒙着白绸的黑袍女人是自己的母亲,但谢惜自周身的气质太过清贵冷淡,又自有一股上位者的威仪,让年幼的孩童不敢接近。
    “元娘,不必对她太上心。与我一道,前去堂中议事吧。”谢惜自淡淡地颔首,语毕便转身欲走。
    “家主……!”元素锦惶恐不安地唤住了她。
    “还有什么事吗?”谢惜自拄着拐杖驻足。
    “家主,请您……请您给小莲花起个名字吧……”
    元素锦低下头,声音有些发抖,“少主刚出生即有名字,而小莲花已经五岁了,却还没有名字……这似乎不是很合……常理。”
    瓷器一般冷淡漠然的女人似乎有些惊讶。
    没料到向来寡言可靠的管家忽然有这样一个突兀的请求,她偏过头,终于将神识放出来,好好地扫视了一遍躲在元素锦身后的女孩。
    “她看起来总是这样,病恹恹,长不大。既如此,便给她取一个单名稚罢。”
    “还有,以后不要再称谢拙为少主。”
    连百年之后中州是否仍然存在都尚未可知,哪里还有什么谢家少主。
    谢惜自并不是将谢拙当做自己的继承人来培养的,她已经做好了一切都毁灭的准备;不论是她自己的性命,还是谢家的未来,与千千万万五州的人民比较起来,都太轻、太微不足道了,不能使她的心动摇犹疑半分。
    六岁之期转眼即到,云清池亲自来到谢家,主持双生儿的剖心取种。
    面对着谢惜自,云清池笑问:“家主可知,剖心取种有身死命亡的风险?”
    “知道。”
    “既知道,但家主仍旧愿意这样做?为救天下人,便要牺牲自己女儿的性命?须知你女儿又何尝不是天下人之一。”
    谢惜自良久默然不语,静坐不动,仿若雕塑。
    “你说的这些事,我都明白。但我仍旧要这样去做,并且不后悔。”
    许久之后,她才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地,低声呢喃了一句。
    “要怪,就怪她是我谢惜自的女儿吧。”
    谢稚被带了上来,她极少出门,更极少见到出过元素锦以外的人,显然有些畏惧慌乱,但看到云清池之后,却一下子安静了很多,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女人看。
    这个姐姐好漂亮呀。
    谢稚在心里想。
    她从未见到过她,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见到这个人时,让她有一种奇异的熟悉感,好像她们很久之前就见过面似的。
    怀着莫名的羞涩,谢稚悄悄挪到云清池身边,轻轻地拉了一下女人的衣袖。
    “您好、好漂亮……”
    她红着脸磕磕巴巴地说:“我之前曾经见过您吗?您是来干什么的呀?我……”
    云清池微笑了起来。
    她俯下身,将温凉优美的唇贴在谢稚耳畔,柔声开口。
    “我是来取你的心的。”
    在谢稚昏过去的最后一刹那,她听到白衣女人问母亲:
    “……她叫什么名字?”
    “谢稚。稚气的稚。”
    “谢稚……”
    云清池饶有兴致地重复了一遍她的名字,笑道:“青皇紫帝,稚拙双子,这很合适。”
    她剖开女孩的胸膛。
    ……
    剖心取种在最后关头出了问题:诛天魔莲的涅槃种在日久天长之下已经与谢稚的心脏生长在了一起,倘若强行取种,谢稚必死无疑!
    这原本并不要紧,但谢拙竟然也陷入了昏迷,生命垂危,不得已,取种只好暂时中止,留待日后再取。
    元素锦将谢稚抱回的时候,几乎是一个冰冷的血人。
    女孩脸色惨白,气息微弱,满身是血,自胸膛到肚腹都被剖出了一道巨大的骇人伤口,显然刚刚才被开肠破肚。
    “元姨,疼……我好疼……”
    谢稚不停地小声叫她,攥着她的衣服,好像这样就能缓解自己的疼痛。
    在女孩的呼唤声中,元素锦浑身战栗。她心中忽然涌上了一个可怕的想法,一经产生,就再也不能打消。
    送走小莲花,带她逃跑。
    她看得很明白,如果小莲花再留在谢家,总有一天,她会死无葬身之地,成为谢拙天骄路下的一块血淋淋的砖瓦。
    她抱着谢稚,喃喃自语。像是在对女孩许诺,又像只是在坚定自己的决心。
    “小莲花,元姨会保护你的,不让你受欺负。”
    费尽心思,元素锦拼死带着谢稚逃出了谢家。
    她竭尽全力来到了中州与西荒的边缘,鼓龙瀑布的隆隆轰鸣声已经在耳旁回响震荡。
    希望就在眼前,但她知道,自己再也走不出一步了。而妖刀刈鹿正在她身后紧追不舍,等着斩下叛徒的头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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