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他来与不来,无关紧要。”萧衍之眉头舒展,“今日亦不谈朝事。”
    一个痴傻了十几年的人,即便清醒了,也还欠缺认知,姚淑兰怎会在今日让他来上朝?
    若再言行无状,岂不是送死?
    臣子起身后,也微低着头,并不敢看高台上的帝王,倒方便桑晚在屏风后仔细看着下面。
    素日和萧衍之相处惯了,甚少见他这样威严的一面。
    元德清立侍御案一侧,扬声道:“传荣国公姚安志、世子姚绍明及其家眷觐见——”
    早在今晨押送的车马入宫时,宫内外便都传开了,眼下大臣们也不惊讶。
    只见姚安志走在最前头,须发已看不见几绺黑色,年事已高,神态如故。
    在刑部呆了数十日,比起往日风光来憔悴许多,但模样瞧着并不像受了刑的。
    柳氏是他正妻,也是太后生母,见到姚安志后仿若找到了主心骨,眼圈倏地就红了,向他快走了几步,就被身后的金鳞卫按住。
    姚安志神情自若,“夫人别殿前失仪,惊了圣驾。”
    柳氏才不顾着什么规矩,抬头直视金銮殿上高坐的帝王,怨念横生。
    这个时候了,还分不清形式,想着自己高傲了一辈子的门第,等着太后来坐镇呢。
    姚绍明跟在柳氏身后,畏畏缩缩,也不怪东陵婧说他是外厉内荏的草包。
    桑慧月和桑绮南还算安静,眼中无神。
    也只有东陵婧全然不一样,打扮得异常矜贵,且已放下妇人发髻,长发散肩,还是那副看似温柔的模样。
    一进殿,就抬头往龙椅那儿看,视线略过帝王,透过屏风,直直和桑晚那双圆润的眼睛对上,笑靥如花。
    他们走得慢,金鳞卫一直跟在几人身侧,就怕他们畏罪自戕,或伤及旁人。
    行至玉阶前,一行几人跪下见礼。
    萧衍之御案上条理有序地呈了几样物证,和早就拟好的几份圣旨:“宣旨罢。”
    “嗻。”
    元德清按顺序,双手拿起一卷明黄色的圣旨:
    “东夷郡主揭发世子荒淫无度、强抢民女、草菅人命有功,且从未发生夫妻之实,判和离,恢复郡主之身,另赐郡主府可与驸马同居,永不得离京。”
    听起来是留在京中为质,但这是东陵婧年前自己求来的,若回东夷,还焉有她命在?
    不光是东陵逸,就连她的好父王,都想杀她以平怒火。
    若非东夷只余她这一位皇室女,要留着和亲,她可能早就死在当年的战乱中了。
    “谢陛下隆恩!”
    东陵婧满身快意,接旨后起身,更是往一侧站了站,仿佛光和姚绍明呆在一处都心生嫌恶。
    姚绍明跪着侧眸看她,眼底猩红,怒目而视,却不敢出言相对。
    倒是姚安志,当堂大笑了几声,摸了几下发白的胡须:“东夷竟早就是陛下的蝇营狗苟,难怪当年那么痛快归降,自降为藩。”
    东陵婧和姚绍明成婚,本意是和姚氏一族联手,时至今日,倒也没有演下去的必要了。
    姚氏被诛九族,东陵婧定不能被牵扯进去,论罪前,就先摘了个干净。
    “太傅曾教朕,良禽择木而栖,东夷王也是做了个好选择。”
    萧衍之冷笑,想起曾经那段灰暗的经历,真是难解心头之恨。
    偏偏他被抚养在姚淑兰膝下,又偏偏姚安志做了他的太傅,受封荣国公。
    那时他还小,不懂其中门道。
    现在想想,步步皆是棋,先帝亲自将他……做成了局中人。
    帝王啪的一声合上面前的奏疏和旧年账册,“宣白梦。”
    元德清:“宣白姑娘觐见——”
    桑晚暗暗紧张,下巴微扬,宣政殿的正门很快出现一道倩丽身影,有着南边儿姑娘的娇小,面容却很是坚韧。
    稳着步子,在东陵婧的侧后方跪下见礼:“臣女白梦,见过陛下。”
    听她是臣女的自称,顿时令人侧目频频。
    姚绍明这会儿已经没工夫垂涎她的姿色,见姚安志眉头深蹙地看了眼那女子,心中顿感不妙。
    “听闻太傅这些年,连同夫人的母家柳氏,都在搜罗十六年前江州贪墨案的罪证。”
    萧衍之语气看似平和,眼眸却深邃发寒,“朕好心,替你们寻来了!”
    第113章
    当时和桑烨联手,也是剑走偏锋,被逼无奈。
    姚家这些年节节败退,在朝中被孤立许久,实权流散,若这条路赢了,他们便后世无忧;若败了,也不过提前身死,又怎会不知帝王心中对姚家的恨?
    桑烨入狱,他们的确没有挣扎的余地,却没想到帝王居然已有证据,能给姜氏翻案。
    朝中大臣霎时窃窃低语起来,当年的贪墨案为官者谁人不知?
    一夜之间,宫中的姜嫔成了罪臣之女,自戕后,萧衍之便被太后抚养在身边,那年他才不过八岁。
    再往后,宫中康健的皇子本就不多,只有萧衍之样样拔尖,是储君的最佳人选,先帝也十分看重,无人敢将他和罪妃姜嫔挂钩。
    这么多年过去,没想到那年的贪墨案,会被再度提及,还是以这样的形式。
    桑晚暗暗紧着手中帕子,视线从白梦身上收回,落在龙椅前萧衍之的背影上。
    这一刻,他等的太久了……
    姚安志双眼睁了睁,声音里带着老者的沧桑:“你养父把你藏得真好,这样小的身躯,看上去,的确像未及笄的,年岁对不上。”
    他拖着尾音:“终究晚了陛下一步,竟都让你长这么大了……”
    白梦对上他的眼睛,双眼好似泣血,没有丝毫退缩:
    “家父不过姜大人御下的一名知县,当年负责贪墨案的官员欺上瞒下,做着
    举家灭口的勾当,杀了那么多无辜之人,死后就不怕下地狱吗?!”
    “身前哪管身后事!”
    姚安志理直气壮,虽是跪着,但姿态却端的傲气。
    “先帝防着我们,对亲子尚且下得去手,致使宁王痴傻,陛下也别怪淑儿心狠,姚氏手中总得有傀儡操纵才是。”
    姚淑兰虽已是太后,但姚安志还会私下唤她乳名,今日这场景,倒也不觉怪异。
    只是此言一出,大殿上顿时噤声,事关皇家秘事,光听这几句,都足够让人后怕。
    姚安志说着,竟缓缓起身,不将皇帝放在眼中,转身看着白梦,笑起来有些渗人。
    “怪只怪,你父亲执拗,选错了人,站错了队,没跟个好主子。”
    元德清蹙眉,呵斥道:“大胆,还不跪下!”
    金鳞卫立时上前按着姚安志的肩膀,逼他强行跪地。
    姚安志不甚在意,跪坐在脚跟上嘲弄地看向萧衍之:“陛下当年,竟神不知鬼不觉地夺了权,的确让人惊喜。”
    萧衍之气定神闲:“太傅高估朕了,姚家选中朕,先帝又何尝不是?但人是柳氏族人杀的,冤案乃姚氏所做,冤有头,债有主。”
    “臣和先帝斗了后半生,没想到他才是赢家,还是他棋胜一步。”
    姚安志想起龙影卫和孟涞,怕是先帝一早就替陛下选好的人。
    哂笑道:“但臣输的不冤,无论如何,臣都不忍看自己的骨肉受苦,先帝真狠,毒傻了宁王,又让陛下沦为傀儡,啧——”
    他惋惜的啧了啧嘴,看向萧衍之的眼中又染上悲悯和同情。
    “人性啊,果真是最肮脏的东西。”
    桑晚暗暗替帝王揪心,姚安志再十恶不赦,但将世子姚绍明溺爱至此,今时今日还对太后唤一声“淑儿”,便知他对孩子是打心底里的爱护。
    大殿中其他臣子冷汗直冒,正所谓神仙打架,殃及池鱼。
    两人有来有往,说着话儿就将先帝批判了个透彻,高座上的帝王也并不阻拦,眼中并无波澜。
    帝王也从不唤先帝一声“父皇”,不难看出,对先帝,他心中亦毫无敬意。
    他冷笑,挥了挥手,大殿两侧有数十位小太监捧着托盘,送到各位大臣面前传阅。
    “这是当年赈灾银两的部分账目,和送来京中的奏疏抄本,诸位爱卿好好看看。”
    更有当年的账册和奏疏原本,被捧着在众人面前走了一圈。
    先帝在位年间的刻章在泛黄的纸张上,足以证明物证的真实性。
    姚绍明已经吓得双眼失神,焦躁不安。
    小太监更是送了一份抄本到姚安志面前,他只拿起奏疏翻看,而后哼笑质问:“当年的奏疏,这是私藏了?”
    而后又摇了摇头,“不对,这是先帝给陛下留的后手吧。”
    “难怪先帝让国公大人,给朕做太傅呢。”萧衍之并不否认,元德清又高声宣了郑志辉上殿。
    他和姚安志曾同朝为官,是先帝在位时的内阁首辅,算起来,也是老熟人了。
    等他同帝王见完礼,姚安志笑了起来:“没想到临死前,还能见昔日‘挚’友,真是意外之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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