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文明没吭声,看向徐端,“谢谢你,我以后就叫你名字吧。”叫徐同志怪生分的。
    两个男人的眼神在空气中对上,又若无其事的移开,似乎是达成了某种协议,一个只有他俩知道的秘密开始生效一般。
    舒今越忙着出去买炮仗,没注意这茬,本来只买了三挂过年放的,现在要专门为二哥的平安归来再多放一挂,钱春花还专门送了一把她妈去山上采的艾叶过来。
    赵婉秋把艾叶放在盆里烧上,炮仗噼里啪啦一放,让舒文明从火盆上跨过,嘴里念着晦气全没了,全没了,来年平安顺遂,健健康康。
    其它大院的人听见炮仗声,有人惊奇,“我去,这么早就做好年夜饭了?”
    大家都喜欢比“早”,年夜饭一做好就放炮仗,谁家先传来炮仗声谁家就吃得早。
    “听着是16号院的。”
    “我看见放炮仗是的舒文晏。”
    “老舒家?他们家历来不是最晚的吗?”
    “这两年还行,前头十几年那都是垫底到最后的。”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人老舒家这几年是不一样咯,也不知道咋过的,这日子就起来了。”
    牛大妈不爱听啊,她到现在还记恨赵婉秋母女俩不给她闺女介绍个干部对象呢,撇撇嘴道:“得了吧,起来啥呀,都是干投机倒把挣的黑心钱,舒老二至今还在大牢里蹲着呢,大三十儿的,也不知道能不能吃上一口饱饭,早就瘦得皮包骨了吧?”
    说完,她准备接受来自四面八方的附和,谁知大家却一个个用看傻子的眼神看着她,扭头一瞅——
    正在蹲大牢的舒文明姿态悠闲的,摇晃着他那标志性的步子,精精神神,干干净净的走来了!还用那双标志性的单眼皮,发射出标志性的精光,里面是熟悉的看不起和懒得搭理,你谁啊。
    和李大妈一样,每一次正面交锋她都讨不了好,牛大妈心头一跳,立马说家里还炖着肉,溜啦。
    其他人倒是不尴尬,毕竟他们可没说文明坏话,还有几个年轻人走过来主动跟他打招呼,递上一根纸烟,“回来了?”
    “嗯。”
    大家发现,舒老二这次回来好像哪里不一样了,但说不上来,他好声好气的说话,也没人去触霉头,几个年轻人在青石板路上,一直聊到自家人出来放炮仗,才各自回家。
    今年舒家的年夜饭丰富到令人难以置信,光荤菜就有六个,红烧大肘子,糖醋小里脊,清炖老母鸡,酸菜煮鱼,凉拌猪皮冻,还有徐端拎来的一整只烤鸭,上锅蒸了一下,热气腾腾的。
    更别说几个素菜和冷盘热汤,三张炕桌拼一起都摆不下!
    徐端拎来两瓶茅台酒,舒文晏拎来的则是西凤酒,但舒老师也没厚此薄彼,凡是拎来的都打开,一人来一杯。
    今越连着喝了几年,稍微学会喝那么一点点了,应个景来上半小杯,全家都高兴。
    大家就着大院里和单位上的趣事聊起来,聊着聊着,男人们开始酒桌政建,聊起改革与开放,聊国际政治与形势,聊苏国和m国,聊格鲁吉亚……嗯,徐端基本很少说话,全程就听舒老师和俩儿子讨伐资本主义,同情第三世界。
    今越在旁边不厚道的哈哈大笑。
    要是以前,谁敢聊这些啊,但现在不一样了,从去年十二月那场会议后,别说大学生们一辩论会一场一场的开,报纸上一场一场的你来我往,就连小老头们杀两局都要扯到政治上来。
    真好,春天的气息越来越浓厚了。
    吃得差不多,女人们懒得听他们拽这些,抱着孩子拿着毛线聊别的,今越出门透气。
    隔壁的杜爱国和范秋月家还在吃,开着门,孩子在屋檐下玩,今越随意看了一眼,发现桌上就一盘饺子和一碟子小咸菜,别的肉菜一个没有,糖果花生瓜子儿啥的更没有。
    今越想起来,范秋月割肉的钱还是昨天来找自家老妈借的。
    难怪徐端会有感慨,希望能有更多的就业岗位吸纳他们,自己以前很少跟这些回城知青接触,所以不知道他们过的日子,而比杜爱国范秋月更惨的人却依然很多。
    杜爱国好歹带着范秋月回来了,一家子再穷再苦是聚在一起的,而那些被知青丈夫(妻子)抛弃在乡下的人,那些没有爸爸妈妈要的孩子,他们更苦……自己上辈子,好歹只有一个人,苦也只苦自己。
    正想着,忽然肩上一暖,一件带着体温的军大衣罩到她身上,“冷吗?”
    今越点点头,刚从暖融融的炕上下来,确实是冷的。
    “要回你屋吗?”
    今越点头,俩人一起回了她的小窝。这里的温度没有孙奶奶那间高,但炕上也是极其暖和的,今越脱掉大衣,把鞋子一蹬,爬上炕,见他还站着,“上来啊,多冷呐。”
    她的炕终究是最干净的睡觉的地方,天再冷,半个月也要洗一次铺盖,每次上炕不换睡衣的话,都会铺上一块旧床单。
    她盘腿坐在旧床单上,又随手扯过一条毛巾被搭在膝盖上。
    徐端一上来,平时宽敞得仿若一个足球场的大炕好像都变小了,今越把毛巾被分他一半,于是两个人的腿就在毛巾被下挨着。
    “现在能跟我聊一聊你在乡下的事了吗?”
    舒今越看向他,男人被未来老丈人和俩舅哥灌了不少酒,在那边的时候似乎眼神都迷离了,但来到这边却面色呼吸都正常。今越一把抓住他手腕,把了把,嗯,压根没醉。
    他是装的。
    不装怎么能让老丈人和舅哥们高兴呢!
    徐端一把反握住她的手,按在掌心捏了捏,“你好好上学,看病,石家沟的事我帮你解决。”
    “嗯?”
    徐端又重复一遍。
    “你怎么知道……是王红萍告诉你的吧?”其实她早该想到,只要他能从王家人下手阻止王红萍回家,那他肯定就能跟王红萍联系上,他想要知道她那三年经历了什么,有的是办法。
    是的,只要他想知道。
    可今越是谁啊,那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小拧巴,“我不信你已经弄清楚我那三年所有事。”
    男人投来一个“不信你问”的眼神,酒真没少喝,人是真的醉了,只是平时克制习惯了,怕出错,喝醉之后都会告诉自己少说话。
    “你知道我住在哪间屋吗?”
    徐端无奈的笑,“刚到石家沟的时候,你没有住处,老乡热情邀约,你就住进了最热情那家,谁知道那正好是石队长家……后来,察觉到石队长的儿子对你有意,你立马搬到了牲口房里,一个人在那里躲了半年,直到治好王红萍的怪病,她邀请你搬去跟她住一个屋。”
    年轻单纯的舒今越,以为别人热情对她好就是好人,却哪里知道那一家子的腌臜事。石队长老两口不是东西,他们儿子更不是东西,他……想到调查到的那些事,徐端就觉得恶心。
    十六岁还跟个中学生一样的舒今越被他看上,不是今越有多漂亮,而是她像个雌雄莫辨的,白净的男孩子。
    难怪今越一直不愿提起,这对十六岁什么都不懂的她来说,是无法想象的恶。
    但二十三岁的舒今越,这些恶已经伤害不到她了,她眨巴眨巴眼睛:“这些都是王红萍告诉你的吧,你又没见过。”
    徐端笑笑,他知道的更多。
    “我还知道,那间知青屋里有两张炕,你睡的是靠窗那张。”
    窗棱上都是她夜里饿得睡不着时抠出来的痕迹,一颗五角星,还有两颗小月亮。
    而炕下面,是她悄悄凿出来的小洞,用来存她的钱和票,回来的时候她全给带走了,嗯,也不多。
    今越也想到这茬了,五角星和小月亮,已经是很多很多年前的事了,“对,我还记得,那个小洞里还放着我的照片,一张小学毕业的,一张中学,还有一张全家福。”
    全家福是知道她犟着要下乡后,舒老师着急忙慌召集全家,请照相师傅上门照的,后面还写了字,她当作最宝贵的财富,藏了三年……可惜啊,她没能再回去,这些东西要么已经被人掏出来扔了,要么已经被耗子咬成了碎片。
    忽然,徐端动了动,从怀里掏出一个手帕包,“送你的新年礼物。”
    舒今越好笑,正伤感呢,送啥礼物,真当她是小孩子啊,得到礼物就能立马止哭吗?
    打开他包得方方正正的手帕,里面躺着三张泛黄潮软的黑白照片,第一张上是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大眼睛黑白分明,嘴角绷得紧紧的,眼神里满是紧张和无措。
    这是小女孩长那么大第一次照相,紧张得不得了,师傅让笑一笑,可她压根笑不出来,后面排队的人正在催,让她这个小草包快点,别浪费大家时间。
    于是,“咔嚓”一声,她人生中第一次上相就是这副样子。
    第二次照相是初中三年级,那时候的中学都是四年制,为了给玩得好的同学留念,她又去拍照了。
    这一次,她专门模仿姐姐,梳了两个麻花辫,绑上红色的毛线,可惜头发太少,发质枯黄,发缝宽到能划船,在同学的嘲弄下,她哭花了偷擦姐姐雪花膏的脸。
    于是,“咔嚓”一声,她留下了一个气鼓鼓核桃眼和小花猫的形象。
    ……
    舒今越眼眶湿润,不用看了,她知道,最后一张肯定是她的全家福,上面父母愁眉苦脸,只有她笑得像个小傻子,戴着绣着红五星的帽子,挺着胸膛,穿着海魂衫,她觉得自己就要去大有作为了,就要改变人生了!
    虽然知道不用看了,但她还是翻到最后一张的背面,那里是舒立农一手刚硬有力的钢笔字:致吾儿,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
    右下角是他和赵婉秋的名字。
    他们拦不住铁了心要下乡的她,只能用这句诗勉励她,希望她像伟人那样,做一个勇敢、坚强、有伟大抱负的人,去践行她的伟大理想。
    当然不需要她多伟大,只需要她将来回想起来不后悔就行,看,这个年轻人在十六岁的时候,去过祖国最艰苦的地方,种出了满山的洋芋,养出了肥壮的牛羊,还治好了千千万万穷苦的边疆百姓。
    “你什么时候拿到的?”她隐约记得,自己好像是三年前跟他无意间提起一句,说过就没放心上了,谁知他居然就帮她拿回来了。
    徐端用粗糙的手指帮她抹泪,却越抹越多,最后干脆将那颗脑袋按进自己怀里,他不能再看她的眼睛了,他怕自己会忍不住。
    “前几天,还没来得及帮你上塑。”
    不仅要上塑,他还想要是以后条件好了,能复印的话,想多给她复印几份留念。
    毕竟,那是她的十二岁、十五岁和十六岁。
    那是他们没遇见之前,她的样子。
    “才不要,丑死了,每一张都拍到最不好看的角度,我要重新拍。”
    徐端笑起来,将那颗脑袋再次搂进自己怀里,“好看。”
    “好看个屁,我要重拍,明天就去拍,我要好好的洗头,弄蓬松一些,还要化妆,穿新衣服。”那时候真的傻,真的笨呀,走了那么多弯路,被人笑话那么多年。
    徐端低头,看着她的眼睛,那里的小星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小月亮。
    他见过她刻在窗棱上的小月亮,跟那颗一样亮,能照亮她孤独、饥饿又寒冷的三年的小月亮。
    他摸过那两颗小月亮,都是她用指甲一天一天,一点一点抠出来的。
    他时常后悔,要是能早点找到她就好了,时而又感慨那么多苦难没有打倒她,反而让她更坚强,更勇敢,更优秀,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孩子?
    于是,那句话就脱口而出:“不知道我有没有荣幸,能跟你出现在一张照片上?”
    舒今越一愣,这年头正经男女除非是血缘关系,不然谁会合照啊,除非是……
    “你是在向我求婚吗?”
    男人温柔的笑,“对。”
    这一瞬间,今越什么都想不起来,她就知道,她爱他,他爱她,没有什么比两情相悦更幸福的事了!
    “好,我同……唔唔……”她又尝到了甜甜的香香的酒味。
    “你的酒比我的甜。”他哑着声音,小声说,明明一桌人喝的是一样的酒,但她的似乎跟他的不一样。
    舒今越嘿嘿支乐,“巧了,我也这么觉得。”
    说着她将他一把推倒,直接骑他腰上,“我也要尝尝。”
    俩人恋爱也谈几年了,悄咪咪亲亲这种事也没少干,但她主动却是第一次,徐端整个人被一种异常的兴奋和喜悦给包绕着,晕晕乎乎,稀里糊涂。
    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俩人已经衣衫不整,他的手正放在一个柔软而细腻的小丘上,像蓬松的白馒头,又像甜蜜多汁的水蜜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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