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昨夜里,夜风撞得门扉吱呀作响,他接过她喝完水的茶杯,没有立刻灭掉小灯,反而道了一句。
    “过两日我回京,沿路带几盆花回府可好?”
    杜泠静一时没明白他的意思,直到他又道了一句,本就低哑的嗓音更低两分。
    “在家等我吧。”
    她讶然抬眼看过去,他垂头向她看来,眸中凝着散在窗下的月光,房中寂静一如此时。
    杜泠静不记得自己昨晚如何作答,只忽然间,她好似听到了落脚小院外,疾驰的马蹄声。
    *
    一行人纵马夜奔,顶着破晓的微弱晨曦,从山坡下到院门前时,还隐约看到院中有小灯亮着。
    众人眼睛皆是一亮,尤其是崇安,当即翻身跳下马来。
    他要上前推门,却听身后有人低声嘱咐了他一声。
    “动静轻些,莫要惊着夫人。”
    崇安连忙摒了三分气息,快步到了门前,然而刚抬手,木门吱呀一声打开了去——
    北风穿堂扑来,院中空空如也,连方才还亮的那盏小灯,也摇晃着熄在了灯油里。
    “夫人、夫人他们走了?”崇安难以置信。
    夫人失踪之后,他怎么都查不到夫人的踪迹,还是侯爷得消息赶了过来,几下就算到了所谓“窦府”的人身上,又沿着这线索找了过来。
    他原想着侯爷反应如此迅速,必能找到夫人,谁想到,“怎么扑空了?夫人就这么决意要走?”
    话音乱飘,大哥崇平急急瞥了他一眼,他赶紧闭紧了嘴巴。
    他看向侯爷,侯爷未言语,抬脚向里走去。他走到那熄了的小灯前,低头看向灯旁,放着的一把钥匙。
    那是一把铜钥匙,钥匙顶端铸成了一座高耸而精巧的书楼模样。
    归林楼,京郊仅次于皇家文澜阁的书楼,借了工部给宫里筑楼的工匠。
    是侯爷给夫人准备的聘礼。
    但此刻聘礼钥匙被留了下来,还特特留在了这里。
    夫人是在告诉侯爷,别再找了吗?
    油灯残余的油烟飘在半空,又刺入人的鼻腔。
    崇安借着破晓的光,看到侯爷垂头淡淡笑了笑。但侯爷最终没说什么,只默然将归林楼的钥匙,收到了怀中。
    日光尚未大亮,就被降落淅沥小雨的云层挡在天外,檐下昏暗,无人言语,崇安只看到自己大哥崇平在侯爷的沉默中,犹豫着上前问了一句。
    “爷,还找吗?”
    *
    天未亮就启了程,这一路顺风走得很快。只是顺风的路只走了一小段,就到了头。
    不巧得很,他们下晌路过一小镇,竟然遇上了此地的集会,堵得水泄不通,马车走走停停,杜泠静刚把秋霖叫下车,秋霖就扑到了路边的树根上,一阵翻江倒海。
    杜泠静自己也不舒坦,往另一边风大的地方走了几步,夹在人群中独自前行,
    她这两日走的不快,更多时候在思量如何藏匿行踪,未出京畿就还在那人眼皮底下。只要能顺利潜出北直隶,进到山东地界,便是不回青州老家,她也自有隐秘的去处,可以暂时做停留。但要想离开北直隶,至少还得三日。
    杜泠静暗自计算着,不想前面的路口忽然起了一阵狂风。那风裹着沙石飞走,吹得街上拥挤的行人一时都迷了眼睛。
    本就挤挤挨挨的街道,立时乱成一团。
    有人惊叫起来,也有人抬手推搡,混乱之间杜泠静不知被谁推了一把,可她刚往后踉跄了一步,就被人稳稳地扶住了手臂。
    她不由道了声,“多谢。”
    她说完转头看去,只一眼,她眼睛瞬间睁大。
    男人熟悉的面庞近到她脸前,远远近近的人群里,早已布满他的人手。
    杜泠静知道自己走不脱了,但还是忍不住转身远离他,却被他握住了手腕。
    “风太大了,你身子受不住,别往那边去了。”
    她未回身,“我并不觉得这条路风大,只要不与侯爷同行,这点风不算什么。”
    她说到此处,才回头看了他一眼,“若侯爷肯让我独自离去,感激不尽。”
    男人闻言,嗓音低哑地笑了一声,“那还回来吗?”
    “既走了,自是不会回。”
    “但若是,你已有我们的孩子了呢?”
    他目光落在她的小腹上,顿了顿,才又重新返回到她脸上,看住她的眼睛。
    像是他生了薄茧的手,于昏暗帐中摩挲在她肩头、腰间……杜泠静微怔,旋即别开了目光。
    “无甚可能。”
    冷言冷语,冷眉冷眼。
    她待他,自来连对待她前未婚夫婿蒋竹修、蒋三郎,五分之一的温柔都没有,如今更是半分也无。
    可她同他,才是结发相守的夫妻。
    男人越发笑了,低哑的嗓音轻轻笑出了声。
    “娘子对我这样不满,真是我之过。”
    他摇着头,自嘲着自责。
    拥挤的人群不知何时被疏散开来,风卷得他额前一缕碎发翻飞。
    但他却在此时更上前一步,近到与她咫尺之间。
    杜泠静下意识要退,他却扣紧了她的手腕。
    “我有过,我知晓,可越是如此,我越不能让娘子离开。佛经有云,若人忏悔,罪即消灭。还请娘子给我机会,允我以此生来忏悔灭过,如此可好?”
    每一个字,都随着他紧压的目光,抵至她身前。
    杜泠静脱不开他掌心,更不知世上怎会这种人,将忏悔当借口,还说得如此顺口。
    男人却只当没看到妻子眼中的鄙夷,向下握住她的手,带着她从远处往回处走。
    但她忽的笑了。
    “陆侯会否欺人太甚?从一开始设局得圣旨赐婚,到后来处处哄骗欺瞒,再到如今特特追来,只为囚我于京。”
    她哼笑一声,“敢问陆侯,到底所思何为?”
    她叫他陆侯。
    男人没立时回答她的话,从怀中取出一方帕子,将帕中包裹的东西,轻放进了她腰间的佩囊里。
    是归林楼的钥匙。
    “别再弄丢了。”
    她抿唇不言,盯着他的眼眸,让他回答她的问题。
    男人微顿,跟妻子缓缓笑了笑,他一字一句说得很慢。
    “我所思,惟夫人尔。”
    ……
    车窗外群山起起伏伏,远观仿若九天美景,但对上山下山的碌碌凡人而言,跌宕难捱,不知尽头。
    杜泠静无论如何都想不到,六个月前,她只是因为收书路过京城,这短暂的路过,竟将自己陷进了这个她最是不喜的,权势漩涡、是非之地。
    第2章
    六个月前。
    连三日的暴雨,将京畿最后的暑热消解完毕,日子刚转进八月,山间的秋意便顺着沟渠,汩汩溢到了田间地头里。
    田庄门外的老榆树下,金黄的榆钱子厚厚地盖了一地,顺着这阵疾风暴雨,老树将枝条抖了个干净,满身轻快地在秋风里摇曳沐浴,神清气爽。
    杜泠静站在门前,她的境况,可比不得这颗父亲中状元那年手植的老榆树——
    她被这场大雨留在京畿五日,眼下雨虽然不下了,但算算日子,赶在中秋之前返回山东老家,却来不及。
    阮管事跟她提议,“姑娘收书一路北上,既然风雨要留姑娘,何不就在此过中秋。恰二老爷一家都在京城老宅,姑娘过去倒是阖家团圆。”
    杜泠静认真思量了一下。
    母亲在她五岁那年过世后,父亲没再续弦,她一直跟着父亲到处做官,后来到了京城,住进祖父留下的老宅里,父亲官途步步走高。先帝爱重父亲,晚年重病时,时时招他至身侧,后来更是将他提为文渊阁大学士。
    三十六岁的阁臣,即便是状元也是首例。
    只是先帝过世、今上继位之后,祖父也过世了。她随着父亲离京回乡守孝,回了山东青州老家。
    原本父亲守孝三年便可回京官复原职,谁料就在回京的路上,突遇山洪……
    父亲意外过世时,她十七岁。
    父亲生前,给她与蒋家三郎定了亲。她与三郎一起长大,当然无意嫁给旁人。可三郎身子不好,终是与她尚未成婚便病逝了。
    那年,她才刚二十。
    婶娘顾氏从前便在意过她无父无母,后连未婚夫婿都没了,说她实在算不上吉祥之人。
    杜泠静并不在意。不过此番若是平日里也就算了,偏偏是中秋佳节,她突然上门叨扰,在旁人眼里,未必是团圆喜事。
    杜泠静说罢了,只让阮管事去准备中秋节礼,届时给叔父婶娘送过去,自也给二妹和小弟都备一份。
    “……只是多年没见弟弟妹妹,不晓得他们喜好些什么。还有婶娘,近来不知如何了。”
    杜泠静的婶娘顾夫人,去岁出门时出了意外。她堪堪捡回一条命,却受了重伤,多半时候神志模糊,连人都识不清,只能卧床休养,再无昔日风姿。
    管事阮恭这就遣人,先往顾夫人京郊的陪嫁小庄子上打听。小厮一个时辰便跑了个来回,回来的时候脸色有点古怪。
    “是有什么事?”杜泠静让阮恭把人叫进了厅里来。
    小厮名唤菖蒲,支吾了两声不知从什么地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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