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得简单极了,但她知道他同自己一样,也不甚喜欢京城。
    那座城太过浩繁阔大,城中之人心思太过复杂,你来我往之间真情难以揣度,真心更是难测。
    事是确实如此,连邵伯举与扈廷澜这等交情过命的手足,到了京中,入了官场,也渐行渐远,直至今日。
    更不要说浸淫其中的权臣贵胄,谁人不有好几幅面孔?变化莫测。
    只是父亲也好,三郎也罢,他们都想不到她会有一日,也陷在京城之中。
    她想回青州。
    但怎样才能脱身呢?
    星云轮转,杜泠静没有谈兴,她叫了秋霖,“你去吧,我再坐一小会就回厅里。”
    秋霖看着她如被夜风吹落下来的神色,“那夫人早点回去,回去也别再吃酒了。”
    “知道了。”
    秋霖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宴厅内外人影重重,推杯换盏间,灯火流转。但夜风只从廊下吹过,吹到这段回廊下,独她一人坐在此间。
    杜泠静又坐了一小会,还没想回到厅里去,不料有脚步声渐近。
    她转头看去,竟然是窦阁老家的老太君,由儿媳孙媳陪着,也从这里路过。
    她看过去,人家也看见了她。
    窦阁老和陆侯不对付,满朝皆知。杜泠静与对方的女眷这么偶遇,都下意识避开了目光。
    杜泠静侧过身来,当做没看见,继续在廊下吹风。
    可窦家女眷扶着老太君从旁经过时,老太君脚步停了一停。
    双方只隔着一步的距离,老太君忽的向她开了口。
    “孩子,吃了酒,莫要吹风。”
    她说着还跟她招手。
    话音落地,廊内廊外都静了一静。
    窦阁老家的女眷尴尬不已,都以为老太君是没认清楚人,以为这陆侯夫人是自家的小辈。
    阁老夫人不失礼数地跟杜泠静抱歉笑笑。
    杜泠静倒不觉有什么,眼下见那位颤颤巍巍的老太君,还不住看着她,“快回厅里暖和暖和吧。”
    莫名地,她竟以为自己见到了青州族里,那几位常在祠堂门前晒太阳的老祖母。
    她们见了她也会问上一句,“静娘又往勉楼去?书是看不完的,多歇着眼睛……”
    杜泠静心下发烫地酸了一酸。
    或许窦家老太君真是认错了人,把她认成了自家小辈,但这可能是这偌大的京城里,为数不多的真意了。
    她说好,从善如流地起了身来,“多谢您提醒。”
    窦家女眷一片尴尬无措的神色里,窦老太君跟她弯着眼睛和蔼地笑了笑。
    杜泠静也弯了弯唇角。
    她回了厅中,外面的人也陆陆续续回来了。
    约莫过了一阵,皇上携贵妃也坐回到了上首。皇后自是没再来。皇上与众臣又说了些来年的吉语。贵妃也代皇后娘娘,勉力了一众臣工女眷几句。
    歌舞渐渐歇下,这宫宴也到了结尾之时。
    杜泠静跟随众人往外去,太液池的夜风更盛白日,杜泠静走到梅林附近的时候,见崇安远远地小跑寻了过来。
    他上前行礼,道侯爷被一群公侯伯爷和世子们纠缠住了,“还要再往宫外的酒楼里再赴两场宴,今晚脱不开身回家。”
    杜泠静明白,“我自行回去即可。”
    但崇安却连忙道,“夫人莫要着急,侯爷说他马上过来,先跟您说几句话,再去赴宴。”
    他赴宴前,还要跟她说话?
    杜泠静只能往梅林深处等着他。
    过了不到半刻钟,他就来了。
    月色披在他身上,他方才换了一件黄棕色绣萱草黄花的锦袍,此刻阔步行于月光之下,通身光华仿佛将星月都引在了身上。
    他从破了冰的流水的桥上往这处而来,此间多是女眷,他刚走上拱桥,女眷们的目光便都聚在了他身上。
    似乎无有一人,不将目光驻留他峻挺的身形上。桥上的灯火映出影子,衬得他眉眼英俊深邃,耸直的鼻梁之下,他嘴角噙着微带着酒意的温和。
    他从拱桥最上,往下行来,窄腰之下长腿蹬黑靴,一步步简直踏在人心间。
    杜泠静见有几位年轻的夫人与姑娘,都面上带了三分羞意,不敢再向他看去。
    杜泠静笑了笑,也收回了目光。
    但他很快从众人间穿过,直奔梅林而来。
    他阔步走到了她身前。
    “侯爷有什么事交代?”她问。
    只是她略一开口,男人便闻到了她身上浓重的酒气。
    “怎么喝了这么多酒?”
    他又闻了一下,“竹叶青?”
    杜泠静见他方才还温和的神色变了一变,他目光往她眼眸里抵来。
    杜泠静侧过头躲闪了一下。
    “是宫人上的。”她不得不解释了一句。
    但他抿了唇不说话了,目光扫去下面,众人纷纷退了下去,不过须臾的工夫,梅林里只剩下他与她两人。
    梅林里静静的,好像将外面的人声隔绝开来,一时间只有月光悄然流转在枝头含苞待放的梅花上。
    “侯爷是有什么事交代?”
    她见他不说话,只能又问了一遍。
    两人身上都浸透了酒气,酒气在彼此间飘来荡去,呼吸都比平日里要重,而杜泠静在他抿唇不语中,莫名又不安地重了些气息。
    他到底有什么事,直接交代她就是了。
    可他一句话都不说,反而忽然抬手,挽过她耳后,用拇指指腹的薄茧摩挲她的脸颊。
    她通身都被竹叶青的香气浸透了,脸蛋也被酒意熏染得热热的,连发梢乃至唇齿之间,都只剩下竹香环绕。
    男人一言不发,杜泠静不知他是何意,他却倏然低头吻在了她唇间。
    他的气息霸道厚重不可抗拒,裹挟着酒意,只在抵达她唇齿的一瞬间,就将她通身的竹叶之气压了下去。
    但他还不满意,挽着她耳后的手更把她向他拢来,又迫着她仰头,承着他唇下的力。
    杜泠静不由抬手抵在了他胸膛。
    她要推开他,从他怀中挣脱出去。
    只是她刚有此意图,他就揽上了她的腰,将她彻底拢在他怀中,还咬了她的唇。
    杜泠静敌不过他,只能任由他施为。
    她身上的竹香都快散干净了,只剩下他的气息从头到脚地笼着她。
    他这才松了她些许,低哑着嗓音的道了句。
    “以后别喝竹酒。”
    杜泠静不想跟他理会,转身就要走。
    男人紧扣上了她的手腕不肯放,“泉泉……”
    他扣着她的力道虽然重,但嗓音却无奈地放柔下来。
    “我还没跟你说事。”
    “侯爷要说什么?”她嗓音淡下三分,并不看他眼睛。
    男人无奈暗叹,他说也没什么,替她挽了耳边的碎发。
    “我今晚不能陪你回家。从这儿走出宫门坐上马车,还得些路程,怕夜里风凉吹着你。”
    他褪下身上的大氅,披在了她身上。
    “你穿我这件回家。”
    杜泠静这才不由看了他一眼。
    他还想着这个……
    她说不用,“侯爷晚间还要再赴宴两场,自己穿着比较好。”
    她嗓音终于又跟他柔和了下来,陆慎如止了她要脱下的意思。
    “只要娘子穿着,我怎么会冷?”
    他轻笑了一声。
    杜泠静听着这完全没有道理的话,不禁又默然看了看他。
    他则叫了秋霖,回去就给她煮醒酒汤来,又嘱咐她,“早点睡,我恐怕要到明早再回了。”
    杜泠静多看了他几眼。
    心道他真是一贯周道。
    或许他因拂臣,才娶了她,但可能觉得她这个结发妻子还不错,对她多有顾及。
    可饶是如此,他能做到这样的份上,也非是常人。
    尤其他主动提出,与她一道祭拜三郎。
    分明他是在意的,却又真与她一道前去了。
    世间人,有几个能做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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